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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川谷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努力想理清一下思路。

“我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作出开办轮船公司的决定正确吗？”范川谷问自己。

他把思绪拉回到自己23岁那年，也就是1916年。

1915年12月底，维新派著名代表人物梁启超，依靠他在湖南时务学堂的学生、云南都督蔡锷等军人的力量，在云南发动起义，反对袁世凯假借民意、复古称帝的逆行[ 1912年3月10日，袁世凯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1913年10月10日，就任正式大总统。1915年8月，袁示意其死党，成立复辟帝制的机构“筹安会”；12月初，袁又一手炮制了全国各省统一“劝进”其称帝的电文，为自己称帝制造群众舆论。12月12日，他公然发布命令，承认帝位，宣布改1916年为“洪宪元年”，准备1月1日公开称帝。]；更反对袁世凯为获取日本人对他称帝的支持，与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展开秘密谈判，企图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 “二十一条”的主要内容有：把德国在山东享受的一切侵略权益转送给日本；日本在南满、东部内蒙享有诸多特殊利益和权利；中国沿海岸港湾及岛屿不得让予或租借予他国，等。这些条款，在当时被人民认为是“国耻”。北京新华茶馆店主马麟痛心疾首，跑到中央公园持刀自杀。]的卖国行径。起义很快从云南发展到全国，史称“护国运动”。

范川谷参加了四川熊克武的起义军，并担任营长。熊克武和他都是同盟会会员，相交甚笃。范川谷对熊克武这位比自己大不到十岁的老同盟会员，十分敬佩；而熊克武对范川谷这位聪颖、刻苦、有思想的小老弟，也非常赏识。

1915底至1916年的“护国运动”，打垮了袁世凯的北洋军队，迫使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并于1916年6月6日，在全国人民的一片唾骂声中忧愤而死，结束了他83天“中华帝国大皇帝”的黄粱美梦。

然而，“护国运动”以后，各地军阀拥兵自重、割据一方。为了争夺权位、地盘、粮晌和工厂，经常互相开战，涂炭当地百姓。仅四川军阀内部的混战，从1917年的刘罗、刘戴之战开始，就持续了20余年之久，大小战斗470多次。至于“兵匪之战（军队与土匪）、匪团之战（土匪与团练武装）”，更是不计其数。

绵延120万平方里左右的四川军阀混战，令四川数千万百姓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军阀每一次开差及作战，强拉民夫（抓壮丁），“人民四散奔逃，如临大敌”，以致“川东地区，农民拉丁被拉殆尽，当夫当兵无一还者，死者十余万人，壮丁绝迹；继之妇孺，妇孺从军为徭役，死者枕籍。”

为躲避战乱和拉丁，农民纷纷携家带口，踏上逃荒的道路，出现了良田荒芜、人烟稀少的乱世景象。仅以重庆为例，农田已耕者“11,720亩，而未垦荒地共有16，200亩。”荒芜的农田比耕地要多4200多亩！

……

亲自经历了几年军阀混战，看到混战给黎民百姓造成的惨状，范川谷愤然脱下军装回到家乡。

“对！我做得没错！”范川谷想到自己1910年加入同盟会时的誓言，忍不住独自说出了心里话。“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我参加同盟会，不就是为了建立一个与以前的封建王朝完全不同，独立、民主、自由、平等的新世界吗？既然“革命救国”的道路行不通，那我就尽我所能，走“实业救国”的道路，办些经济实体，改善乡里乡亲的生活状况。

想到这里，范川谷握紧双拳，对着空气使劲一挥。

3

范川谷荷包里带着东拼西凑筹来的8000两银子，在朋友杨宝儿的带领下，钻进了大上海外滩209号大厦。

本来，杨宝儿并不愿意带范川谷，到位于这里的和兴造船公司经理室。在宝儿看来，没得三五万两银子，休想造出比较先进的客轮，更莫说办一个航运公司。范川谷软磨硬泡，他才勉强答应下来，不过心里做好了碰钉子的准备。

和兴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和兴正在为前几天拿下英国泰古航运公司高达10万银两的造船订单，而暗自窃喜。

“砰！砰！砰！”

“进来。”

门“吱呀”打开。杨宝儿侧身进来，毕恭毕敬对和兴鞠个躬，汇报道：

“董事长，有个我的朋友，四川渠涪县人，想要见您。说是准备造轮船，办航运公司。您看……”

“见他。”和兴按耐住心头的得意劲，挥挥手。

范川谷进门，朝正坐在沙发上玩烟斗的和兴微微点头，带着和善的笑容，恳请道：

“鄙人范川谷，四川渠涪县人氏，与几位朋友准备合办轮船公司。造船的事情，还望得到和先生的鼎力相助。”

和兴对范川谷上下打量一番。但见此人——

身材中等，貌不惊人，衣着普通，神情淡然。

和兴傲慢地转转屁股下的活动沙发，说到：

“造船嘛，好商量。我们和兴公司是上海最大的造船公司，距今已有60年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1865年的江南制造总局。所以，我们产品的质量，请尽管放心。”

范川谷微微颔首：“这点我们知道，所以才不远千里跑到上海来找您。”话里既有不卑不亢，也有尊敬信任。

和兴把话切入正题：“不知范先生此次来，带了多少银子？”

“八千两。”

“八千两？！”和兴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沉下脸：

“对不起，我们不接你的订单。”

“为何？”范川谷虽早有碰钉子的心理准备，但想不到这么快就得到和兴的一口回绝。

“和兴公司一般不接2万两以下的订单。”和兴轻蔑地瞟范川谷一眼。“我们手头的订单多得很！没空为了你八千两的订单，影响其他大客户的订单完成进度。”

范川谷顺手拉过一把椅子，淡定地坐了下来。这个小小的举动，让和兴吃惊不少。

“不知我是否可以问先生一个问题？”范川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什么问题？说吧。”

“先生是哪国人氏？”

“哪国人氏？你不是色盲吧？！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不是白皮肤、蓝眼睛、黄头发。我是正宗的辽东旅顺人氏，中国人！”

“噢，旅顺人氏。不知先生是否还记得1894年11月21日，发生在您家乡的那件事情？！”

1894年11月21日？范川谷的问话，把和兴的记忆，带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日子。

“爹！娘！！”年仅7、8岁的小和兴，趴在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上，大声痛哭。

正是这天，中日甲午战争清军接连失利，日军占领了旅顺港。惨无人道的日本军队，大肆屠杀三昼夜，整个旅顺城两万余居民，无一幸免。全城仅留下36人，头戴贴有“抬埋尸骨 勿杀此人”的帽子，才侥幸留得一条小命。

小和兴能够活下来，纯属命大福大。当日本人气势汹汹闯入自家前院时，他正在后院玩耍。聪明的他见势不妙，一小溜飞跑，躲进了父母卧室墙壁的夹层。和兴家是做洋行生意的，家财万贯。为防止歹人打劫，在卧室墙壁修了一个夹层，用于临时寄放来不及存入银行的金银珠宝，没想到却救了小和兴一命。

对于“旅顺大屠杀”，西方人曾描述道：

日本人“常缚华人于一处，鸣枪肆击，复以利刃乱剁，直至体无完肤始已。”西方人还斥责到：“日本人为蒙文明皮肤，具野蛮筋骨之怪兽！”

和兴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擦干被热泪弄得模糊的金丝眼镜，态度温和许多地对范川谷说：

“不知先生是何用意？”

范川谷眼中的怒火还在熊熊燃烧，听和兴这么一问，就知道造船的事情，八九不离十了。

“先生请看。”范川谷直起身来，走到窗前，指着外滩上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的轮船说：

“偌大的上海滩，乃至偌大的中华江海，哪里看得到一艘真正属于我们中国自己的轮船？！英国的‘泰古’，美国的‘捷江’，日本的‘日清’，霸占垄断了整个中国的海运和航运！我们中国人多少亿白花花的银子，就这样轻易而举落到西洋人和东洋人的口袋里！”

范川谷稍作停顿，回头望着正若有所思的和兴，目光坚毅、铿锵有力地说：

“如果和先生是中国人，那就应该站出来！和我们一起，干掉那些外国公司！把他们赶出中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