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家出走
1
1920年,中国四川省渠涪县。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夏夜,丑时。
“汪、汪、汪”!几声狗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仿佛在向世人宣告着会有什么大事儿发生。然而,绝大多数人依然昏睡于梦乡,难以唤醒。
“吱,吱,吱呀”,孔家大院那扇朱漆色大门缓缓打开。一只尖尖的脑呆小心翼翼地探出来,左瞅右望。须臾,一道黑色身影闪出门来,旋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身影疾奔在渠涪江边蜿蜒曲折的小道上。借着微弱的波光,我们隐约看到一张略为清秀的脸庞和眼中坚毅的目光。他就是孔家三公子孔贤仁。
孔家是渠涪县数一数二的大地主,拥有良田数千亩。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孔家先祖从外地逃荒来到渠涪县。两百多年来,孔氏家族老老少少起早摸黑,顶烈日披风霜,躬耕于渠涪江畔、巴山之麓。靠着一代又一代的打拼,以及乐善好施、除恶扶弱,一步一步成为当地口碑极佳的大户人家。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命运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外有列强觑觎蚕食我中华神州,内有各种政治势力的明争暗斗。而绝大多数仍处于昏睡状态下的四万万中国普通百姓的命运,则宛如诺亚方舟,不知会被惊涛骇浪打向何方。
孔贤仁是诸多昏睡人中难得清醒的一个。1920年仲春的一个深夜,他在新式学堂的中学老师偷偷塞给他一本《新青年》杂志。刊中一篇题为《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浓烈兴趣:
“原来这次战局结终的真因,不是国联的兵力战胜德国的兵力,乃是德国的社会主义战胜德国的军国主义。不是德国的国民降服在国联武力的面前,乃是德国的皇帝、军阀、军国主义降服在世界新潮流的面前。战胜德国军国主义的......与其说是威尔逊等的功业,不如说是列宁……马克思的功业。”
“社会主义?世界新潮流?列宁?马克思?”这些闻所未闻的新名词,就像亭亭玉立的风情少女,牢牢抓住了血气方刚的孔贤仁的心。
到有社会主义的俄国去!
到有马克思的德国去!
寻求解除更多乡邻苦难的方案和道路!
2
一周之后。重庆市中心,夫子庙。
二、三十来个或身穿中国短褂、或衣着西式衬衫的蓬勃青年,争先恐后地涌向摆放在庙中央的一张八仙桌。这里是重庆留法勤工俭学预备学校的报名点。
“莫急,莫急!一个一个来!”一位看起来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师爷模样的中午人,朝人群大声嚷嚷道。青年们旋即呈“蛇”字形站成一队。
“年轻人,你叫啥子名字?今年好大?啥子文化程度?为啥子要报名到法国去呀?”考官问排在最前面的高挑个子青年。
“我叫邓希贤,广安县人,今年15岁,中学文化。我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看看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得公平的地方!”
“呵呵!看不出来,年纪不大,脑瓜子还挺会想问题的哈!你被录取啦!”
轮到孔家公子。他大声说道:“我叫孔贤仁,渠涪县人,今年16,我想......我想出去寻找布尔什维主义!”
“布尔什维主义?”考官一脸朦懵。
“嗯。布尓什维主义就是让每一个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的主义。”
“让每一个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小伙子,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鸿鹄之志!你被录取了!”
八个月后。留法预备学校学员赴法前夜。
孔贤仁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大半年来的一幕一幕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竟是那么地清晰起来••••••
“贤仁啊,这次你出去,争取看看人家是啷个把洋火呀,洋马儿(自行车)呀,西洋镜呀,这些东西造出来的。如果可能的话,把这些本事学会。以后回来办个工厂,赚点大钱,也好光耀我孔家门庭。”孔德仁的七叔在他离家前叮嘱道。七叔与他年龄相仿,也接受了不少新鲜事物,是他最愿意倾吐心里话的长辈。自己离家出走的决定,只告诉了七叔一个人。
“小崽儿,你硬是笨哟!这种类型的一元一次方程啷个算,我讲了好多回了!你娃还是闷起!”数学老师一手敲着小黑板,一手指着孔贤仁,双眼瞪得他心头发慌。留法预备学校开设中外历史、地理、中文、法语入门、自然常识、机械等课目,数学当然是必修课。孔公子本来在家乡中学学过数学,无奈那时他的兴趣在人文和政治上,数学考试总是靠蒙混过关。这次可不行,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攻克数学难关。天生不服输的孔贤仁,给自己规定:每天除完成各科作业外,还自加练习20道课外数学题。几个月下来,他的数学成绩长到70多分,屁股上也长了一大块坐斑疮——那是他在火炉山城炎炎夏日下,久坐用功的“奖章”。
从回想中跳出神来,孔贤仁发现旁边床铺的邓希贤也是满脸兴奋,正睁大眼睛思考着什么。孔贤仁侧过身,轻轻拍拍小老弟的脑壳:“在想啥子?”
邓希贤反问说:“哥,你见过大海没有?晓不晓得法国是啥子样子?是不是比大重庆还要闹热?我们到了那儿,会做些什么事情呢?”
孔贤仁摇摇头:“我想大海应该有两、三条长江那么宽吧?我想像不出法国的样子,更说不准我们到了那儿的生活。”
当日中午,山城倾盆大雨。孔贤仁、邓希贤等77名青年学生,意气风发地登上了法国邮轮“蓬莱斯特”号。当启航的汽笛声“呜呜”响起时,他们拼命挥舞着双手或手中的帽子,向送行的人群告别,并在心底里大声呼唤:
法国,我来啦!
世界,我们来了!!
3
50天后,法国首都巴黎港口。
孔贤仁手扶船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尔后又深深地吸进一口气,仿佛想要把一个多月来蜷缩在狭窄且肮脏的船舱而淤积的浊气,全部奉还给老天爷;又仿佛想把书本中所描绘的法兰西清新而自由的空气,全部吸吮入胸。
“嗨,下船啰!你还愣着啥子?”邓希贤一边拉兄长的袖子,一边和他打趣道:“莫非看上了哪个漂亮的法国姑娘?”
两辆载满中国青年学生的大客车,“吱呀吱呀”摇晃了近5个小时,才抵达最终目的地——距巴黎市区约100公里的一座小镇。
跳下客车,孔德仁和邓希贤不由得皱起眉头,用手紧紧捂住鼻子。镇上除了少量居民区,大面积的都是橡胶厂厂区。放眼望去,两座二、三十米的高烟囱正大口大口向天空吐着恶气——那是极刺鼻的、对人体伤害很大的橡胶燃烧废气。
“哎哟!我的手也麻,脚也酸!这种日子啥子时候才能到头哟!”孔贤仁推开宿舍门叹息到。这些年青人每天要工作十二、三个小时,孔公子干的是搬运工,任务是把橡胶树抬上车,再运到加工车间,手麻腿酸是自然的事儿。
正在做俯卧撑锻炼的邓希贤打趣说:“看来你硬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富家公子哥!这点困难就能把你吓倒。”他稍作停顿,故意卖个关子:“教你一招,包你药到病除。”
“啥子办法?”孔贤仁一听,立马来了精神。
“学猪。”
“学猪?”
“对啊,像猪那样,睡了就吃,吃了就睡。包你感觉不到疼痛。”
“你!”孔贤仁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举起拳头假装锤向小弟弟。邓希贤边哈哈大笑,边灵巧躲开。
“你们凭什么打人!”制鞋车间里,邓希贤挺起胸膛,双手攥拳,质问高鼻子蓝眼睛的法国工头。
“凭什么?你看看他!”工头一边恶狠狠朝邓希贤吼道,一边将手里的鞭子甩向躺在地上的中国工友。“这头中国懒猪!工厂要求你们每天要做20双鞋,今天快下班了,他才做10双!”说着说着,工头又挥起了鞭子。
“住手!”身高不足1米6的邓希贤一个跨步,毫不畏惧地上前拦住了法国工头。“你想干什么?想造反吗?!”工头挥动左臂,对邓沛雷威胁到。
“我们就是要造反!”车间里的其他工友纷纷围上前去,怒对法国工头。工头自知寡不敌众,一边退缩,一边嘴里依然强硬:“好吧,你们这些中国蠢猪!有你们好看的!”
“真是欺人太盛!”,“简直不把我们中国人当人看!”,“再这样下去,我们不是被累死,就是被打死!”工友们聚集在潮湿、昏暗、拥挤的宿舍,七嘴八舌发泄着心中的愤懑。
“绝不能再容忍他们这样对待我们中国工友!”邓希贤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水杯里的水都惊得跳出来,钻到桌子底下躲起。
“今晚把全部工友都召集起来,咱们合计合计,明天上街向法国当地政府游行示威去!”
翌日清晨。
习惯了“轰隆隆”机器声响的小镇居民,突然被排山倒海般的呼号声惊醒:
“反对工头不把中国人当人看!”
“不许工厂主欺压中国学生!”
“中国人和法国人同工同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