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离师兄？你来了？”瀚夜见来人，赶紧走上前。
我未抬头，但听这声音就恍如林中百灵，使人欣喜；又恍如玉落石壁，叫人明心。
“安好安好，怎得不好！只是这许多年，你的脾性可有改善？”未子离开着玩笑，只听啪地一声，杯盏碎屑就弹到我的脚下，周遭空气如同寒冰冷石，只一个不小心就能将人冻成脆骨。
这是怎么了？
我疑惑着，只见师父与师伯二人皆神影微动，大有争论一番的趋势。
于是双脚不自主地朝后退去，只是流年不利，咔嚓一声，碎屑子就戳进了我的脚底。
我闷哼一声，再一抬头，便见四双眼睛齐刷刷地向我扫视过来。这下子，心脏突然缓了几拍，手指冰凉。
“咦？这小家伙怎么也来了！”
说话的是信长君，之前学社举行典礼他曾来过，于是与他见过几面。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竟是他替我解了围，于是扯出一抹僵硬的微笑，向他点头示意。
可是，应是天不随人愿，我刚放下的一颗心，就被百海君接下来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给提了起来。
只听他问：“信长，你居然也认识子离兄的徒弟？”说完，他还颇为好奇地打量着我，看得我心生怯意。
“哦？沈安什么时候成了师兄的徒弟，我怎么不知道？”
钟长亭声音缓缓地，看似波澜不惊。可我知道那是暗潮汹涌，今日若不处理好此事，怕是当场就会被他给赶出师门，还会落得个流浪浩瀚的命途。
于是颇没志气地解释道：“回师父，这只是一个误会。是百海君之前误会了。”说完我赶紧忍着脚底刺痛，向百海君施了一礼，道：“百海君，是沈安的错，让百海君误会了。沈安是漂陆师父的徒弟，仅仅是子离师伯的师侄而已。”
“怎会？”看我一脸呆滞，他走到我面前清浅一笑，而后看向钟长亭，脸上挂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淡然说道：“之前与子离兄山顶灭火，我曾问及子离兄此人是谁？可我......明明记得，是子离师兄说，‘此乃他学社顽徒’。莫不成，我百海还能听错？”
等他说完，此刻再看着他那与世无争的一张脸，简直比起师父还要令人恶寒三分。
“怎么？小顽徒？我可有误会？”
“你！”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如今不得罪师伯就要得罪师父，可众人皆知，我师父最是呲牙必报，要是得罪他，我怕是比逐出师门更难过。可，要是开罪于师伯，我良心又何安？
“怎么？你想好了吗？”
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环绕，我却不敢朝他看过去。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我心下已定，于是噗地一下，朝未子离方向跪去：
“回师父，是徒儿糊涂。今天初到岚山，见子离师伯法力深厚，颇为艳羡，于是妄想做师伯的徒弟。世人都知道，师父一身孑然潇洒，不喜将神法在徒儿面前展露；可师伯却是以传法为志。徒儿是愚蠢至极的，见各家师兄都已经习得神法，自然也贪恋于神法加身的通身气派，亦都想获取他人艳羡无比的目光。于是今朝才犯下此等错，以为自己对百海君相称自己是师伯的徒弟，就能使他高看一眼。师伯也良善，并未戳穿徒儿。
此番境地，是徒儿的错，徒儿甘愿受罚，还望师父看在昔日的情面上，勿将徒儿逐出师门。”
“哦？说实话？”
钟长亭问道，却望着未子离。我不知其是何意，只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实话。”
“实话？哈哈哈哈！”钟长亭说着就大笑了起来，眸中寒光毕现，“既然，你能愚蠢至极，又贪慕华荣，那就不配做我钟长亭的徒弟。”
“师父！啊！”
我跪在地上，双腿如寒气裹挟。只突然他一掌发力，两腿就被他瞬间折断。
“这就是你愚蠢的下场。”
我不去看他。强忍着双腿的疼痛，身体阵阵颤抖，额头瞬间冒出豆大的汗滴。
”你可知错？“他问。
我说不出话，只倔强地摇头。
”再问你一次！可知错！“
”徒...徒儿...不知。“
”混账！“
我见他挥袖离开，修长的背影、高大得如同我初次见他一样。
不过，终是师徒缘尽了。
“你知道，自己错了。”
未子离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手持着酒，一杯接一杯地倒着。最后一杯酒满了，就从杯子里溢了出来，流过石桌，在地板上滴答作响。
“我......不知道。”我没看他，就看这滴落在地的水。
开始是细细的小流，后来聚在了一起，但终逃不过蒸发的命运。
于是笑道：“我原以为...你与师父，不，是钟长亭，我原以为，你与钟长亭不属一类。可是我忘了，水就是水，无论是涓涓细流，还是苍茫大海，终究是水。同属一脉，其实本无区别。”
“所以，你后悔了？”他看着我，喝了第一杯酒。
来得及吗？如果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来不及了。”
“是，来不及了。”说完这句，又喝下了第二杯酒。“说到底，你不应该忘的。”
“我，没忘。”双腿已经麻木，断肢的疼痛恍惚减轻了几分。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忍下了眼底的泪水，艰难说道：“你说的，我还记得。你说，‘而今后，若你想为圣人，还当自身够强才是。如若每次拯救众生你都要仰仗他人，只会陷自己于囹圄，陷他人于危境。’我没忘，我还记得。”
我目光昏暗，望向他的眼睛，只是恍惚，看不清神色。
他勾唇一笑，饮下了第三杯酒。
风过长亭，转折曲水，萧萧森木，寥寥余音。
“生得圣人命，却为蝼蚁身。你倒你是谁，我又是谁？”
是我归于寂静，听到的最后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