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凄厉无助的呐喊冲出洞外，在两山之间悲怆地回荡着。
见大娘这副模样，几个人这才意识到事情大不妙。在桂溪县医院的检查结果，印证了大伙心里的不安，大娘把脊椎骨给摔裂了。
医生说大娘脊柱摔裂引起脊髓粘连，需要家属立马签字手术。还说以大娘这个年纪，这个情况，如得不到及时手术，很可能会引起功能性障碍。
刘老二小声问邓为民，啥是功能性障碍。邓为民在手机上查了一下解释说，医生的意思，老人可能会瘫痪。
刘老二双手抱头蹲在墙角，用力揉搓着原本凌乱的头发喊：“瘫痪，她瘫了可咋办？我的黄天老爷诶，您老人家，还不如现在就收了她这条命呢！”
邓为民将刘老二扶坐到走廊的椅子上，要他马上通知大娘的儿女们赶来医院签字手术。刘老二苦着脸，那对八字眉瞬间挤成了一坨：“她儿在牢头的，媳妇又离了婚的，我通知哪个来签字嘛。”
“大娘就一个儿吗？”邓为民问完这话，立马反应过来了，这又是坐牢，又是离婚的，大娘的儿媳妇，莫不是被夏仁芝絮叨了一上午的韩冬梅？
“倒不止一个儿，只是，这个，他们家的情况有点复杂，”夏强欲言又止，还是从迷彩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又从手机通讯录翻出个名字，拨通了递给邓为民：“刘庆德，大娘大儿子，要不，你和他说试试？”
邓为民在电话里告诉刘庆德，大娘摔伤了在医院。那边只是顺嘴问了一句严不严重，马上又说，这段时间，工地赶工期，他忙得脚后跟打后背，怕是回不去。
邓为民又在电话里强调：“你娘脊椎遭了，需要家属签字救命！”
刘庆德喔了一声，便把妻子夏仁芝的电话报给他,让给她打。
邓为民只是对着电话喂了一声，夏仁芝便听出了他的声音来：“哎哟，你是扶贫点新来的邓同志吧，对喔，你咋有我的电话呢？”
“对，是我。电话是你男人刘庆德给我的。”
“你给他打电话了？你咋有他电话呢？”
“你听我说，你婆婆摔伤了，需要家属签字手术，你来县医院一趟吧。”
“哎哟，咋那么不小心喔？老太婆恼不恼火嘛，邓同志？”
“需要立即手术，你说恼火不恼火？”
“哎哟邓同志，你说这事，还真是赶巧了哈。”夏仁芝语气在瞬间变了样：“不是我不想回来，也不是我不想管老太婆，主要是我大小子家姑娘，发高烧进医院啦。我这刚坐快铁到重庆呢，离不开人啊。”
“你们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推三阻四的，是存心不顾老人死活吗！”邓为民被气着了，说话语气也不是很好。
“哎呀，邓同志，你莫生气嘛。”夏仁芝不紧不慢道：“你才来卧龙村，不了解情况我不怪你。我们家的情况和别人家不一样。早上的时候我不告诉你了吗，刘庆德当年是到我家做的倒插门。我也给你透个底，当年他们家的钱和房产，我夏仁芝大仁大义的，一颗芝麻米粒没要，全给他小儿子刘庆邦了。当初我们有协议，哪个得财产哪个管老头老太婆的生老病死。”
“刘庆邦？人不在牢里头关起的吗，你让他怎么管？”
“你们可以找韩冬梅啊！”
“他们不是离婚了吗？人还管个啥？”
“婚是离了，可她还住那个家啊，她儿女也是老头老太婆养大的。我家两坨儿，他们可是半个手指头都没动过，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给带大的。做人得有良心对吧？她不管，哪个管！？”
“到底该谁管，咱们以后再说，你先来医院签字！”
“邓同志，我再说一遍，我走不了，真走不了，儿子媳妇都得上班呢，要他们把工作除脱了，可是饭都吃不起！”夏仁芝说：“夏强那儿有韩冬梅的电话，你给她打吧。”
邓为民哪股气还憋在喉咙口呢，夏仁芝那边已经挂了电话还关了机，气得他直跺脚。他想不通，天底下咋会有这样的儿子媳妇！
生气归生气，但生气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稍稍平复情绪后，他还是吩咐夏强找出韩冬梅的电话拨了过去。
这家人还真是邪门了。
他已经在电话里明确地讲明了大娘现在面临的情况，那边居然又是半天不吭声，过了好一阵才问一句，人会不会瘫。
他回答说有可能，担心对方受不了，还及时找补了句，也有康复可能。谁知他刚说完这话，那个叫韩冬梅的女人居然在电话那端毫无征兆狂笑起来，声音瘆人得很，像是突然精神失常了一样，笑了足足有两分多钟，笑得他心里发毛背脊骨发冷。
终于，话筒里的笑声停了下来，他还以为可以继续交流了呢，喂喂几声才发现，对方居然也把电话给挂断了。
啥子情况？这帮人这是准备把受伤的老人扔给他这个进村第一天的扶贫干部吗?
邓为民又气又急，连续拨了韩冬梅的电话好几次。电话通了，可那边死都不接，就听那首洗脑神曲反复在耳朵不停地吵吵——老子明天不上班， 爽翻， 巴适的板，老子明天不上班， 想咋懒我就咋懒……
这是一首属于年轻人的流行说唱，韩冬梅自从在抖音刷到这首歌，就喜欢得要死。她甚至不愿去想歌词到底要表达个啥，反正反反复复说老子明天不上班，她心里就很爽，很舒坦。她甚至在深夜站在无人的楼顶上，嘶声力竭把这几句喊了出来。十多年了，自从刘庆邦出事，她已经不知道不上班懒在家的滋味。
驻村搞扶贫工作，第一天便遇到如此棘手的问题，邓为民急得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度步。
没钱交住院费，病人家属还都不肯来医院签字手术。他问大娘的唯一亲属，刘老二怎么办。刘老二用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看向缥缈虚无的远方，用很轻的声音说，我也不晓得。
邓为民思来想去，只得用多年积攒下的人脉关系想办法。他先是通过曲里拐弯的关系找到医院领导，提出特事特办，先帮老人把手术做了，钱的事他来想办法。耗费了不少时间，钱和手术的事总算办妥了，结果大娘这边又出了新状况。
也不知道她听谁说，做手术得花好几万，死活不肯配合，说土都埋嘴边的人了，不花那冤枉钱。
几个人轮番劝说，都没用。后来主治医生也来给大娘做工作，说她的情况，要不马上手术，可能会瘫在床上起不来，以后都没法走路啦。
大娘说，她一个论天活的人，不能走路就算了。老人趁着大伙不注意，一把扯掉输液的针头，冲床边的夏强哀求：“强娃儿呐，你带我回去嘛，我不想死外头啊。”。
大伙正不知如何是好呢，韩冬梅在这时把电话打了回来。只是，她那声音，虚弱得像是在虚空中游荡的魂魄：“邓同志，我妈她怎样了？”
邓为民把电话按了免提：“大娘不肯手术，你劝劝她吧。”
“妈，我是冬梅。”
“冬梅啊，你是冬梅吗？”大娘把手机拽到耳边，大声喊了两句，便红了眼眶。
“妈是我，是我！”
“冬梅啊，我不要开啥子刀。我各人的身体各人晓得，真的，回去让你爸烧点酒火，擦擦就能好。”
“妈，你要听邓同志的话，听医生的话，我马上回来。”
“死丫头，这个地方，我们呆不起！”大娘把声音压低冲冬梅吼。
“妈，你这是想撂担子吗？”
韩冬梅生气了：“我跟你说，你要撂担子，我也不会再管这个家的。我放句话在这点，你要不同意给做我手术，我扭脸就跟别的男人过好日子去，让你儿子冤死在牢头，让你孙儿孙女要饭去！”
“好，我做，做！你就卖血去吧，个死丫头！一天天的，就知道威胁我……”大娘放下电话，扭过脸用手背擦眼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