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为民是在两个月前，刚从主城重庆结束挂职，回到桂溪县电视台任主任一职，主要负责重大新闻，专题访问以及典型人物的采访报道。他到卧龙村担任驻村扶贫干部，算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出发前他还是认真查询了资料，卧龙村离桂溪县城有四十分钟车程，位于明月山与大力山之间的腹地上。这地方地势低洼，云遮雾绕，远远望去，飘在卧龙河上的雾，就像是一条巨龙横卧在两山之间。而卧龙村，也由此而得名。

一大早，邓为民就驾驶着他那台将近十年车龄的红色雨燕，从桂溪高速下道，进入梧桐镇，又顺着三车道的柏油公路开了将近二十分钟，语音导航，在一栋写有卧龙村村委会的白色楼房前，下达了目的地到达的指令。

看来，到得早了些，村委会大门还紧闭着。

邓为民推开车门下了车。

这地方虽处于两山之间，但视野还算开阔。前方大力山，后方明月山，腹地上，一左一右分布着两个村落。村庄的条件看起来还不错，除了零星的破旧房子间杂在里头，大多是贴白色瓷砖的两层小楼。两个村落的地势形状非常漂亮，远远望去，像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紧邻马路与村委会并排的房屋更气派些，有两层的，三层的，稍远点的地方还有几栋奢华无比的大别墅。

这地方也算贫困村，还市级的？

邓为民心里正犯嘀咕，村委会旁边那栋贴着酱红色瓷砖楼房的大门开了，里头走出一位中年妇女来。她尖下巴，薄嘴唇，稀疏发黄的眉毛下，是一双长而上扬的小眼睛。

妇人一手拿馒头，一手举牛奶，脖颈处亮晃晃的金项链显得尤为打眼。她带着探寻的目光朝邓为民走来：“啊哟，你是我们卧龙村新来的扶贫干部吧？”

“哎哟，你是咋看出来的，莫非我脸上有字？”邓为民开了个玩笑。

“我猜的呗。”妇女颇有些得意道：“原来的小汪书记，他不是摔伤了吗，这辈子还能不能走路都是个问题。他这一住院，上头肯定还得派人接替他的工作嘛。不过，这扶贫啥用没有。这几年村里都来好几拨了，都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应付应付上头也就算了。你看嘛。那些原来穷的，扶了这么几年贫，还不是穷得吊起锅儿打噹噹。”

“哎哟，是吗？”

“真的，未必我还得哄你吗？”

“大姐，我叫邓为民，你可以叫我小邓。”

“那我叫你邓同志要得不嘛？对头，我叫夏仁芝，跟咱村委会是邻居。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夏姐，哈哈，我这个人爱凑热闹，以后我经常来窜门的，你欢迎不嘛。”

“那肯定欢迎噻。”邓为民顿了顿，将心中的疑虑问出了口：“诶，夏姐，我看你们这点，地势平坦，交通也便利，村民们的房子也大多是新修的楼房，看起点都不穷，哪里还需要扶贫嘛？”

“哎哟，邓同志，你还是不了解我们这点的情况，能在山下修房子的，都是有点能力有点办法的人，那肯定不能算贫困户塞。”

“你跟我来。”

夏仁芝拽着邓为民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两棵挡视线的桉树，这才指着位于蝴蝶翅膀上方莽莽苍苍的大山道：“姐跟你说句老实话嘛，需要扶贫的人，都在大山里头呢。哎哟，邓同志，你是不晓得，住在山上的人有好恼火，要钱钱没得，喝水水没得，这都2018年了，打个电话还得举起手机满山找信号，你说造孽不嘛？”

“恁恼火啊？”

“那还不！”

夏仁芝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情：“说起来，还真得感谢我自己有远见！”她指着对面的大山：“当年我父母让我嫁给刘庆德那死鬼，去大山里头生活。是我死活不干，我说嫁给刘庆德可以，我不可能去大力山住。我爹妈拿我没办法，这才答应让我家死鬼倒插门。要不然，我还不在上头眼巴巴等着你们扶贫啊。”

夏仁芝将最后那点馒头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就着牛奶咽了，又才把手指往山顶处移了移：“看嘛邓同志，我们卧龙村，最恼火的是神仙洞旁边那三家。呐，就山崖半腰那个洞，叫神仙洞，旁边有块大石头的地方叫老鹰岩，上头有石墙的地方是帽盒寨。我跟你讲，住老鹰岩那几家人，简直邪门透顶了。”

“顶头第一家，就垭口那家，户主叫刘老二，他屋头的人，莫名其妙的，毫无征兆的，接二连三的死。八九口人的大家庭，现在就剩老老少少三条光棍。”

“刘老二旁边那家姓夏，这家人日子也不太平。本来夏家屋头也是一双儿女凑了个好。哪个想到，她儿子夏小年，16岁那么个大小伙子，说不见就不见了。都恁多年了，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邪门不？”

“突然不见的？”

“嗯。不过也有人说，是小年当年中考没考好，挨了他妈打，各人离家出走的。”夏仁芝撇嘴道：“邓同志，你信不嘛？反正我不得信。在农村，哪家娃儿不挨打嘛，你看我屋头那两副颜色，小时候打少了啊，屁股都开花百十遍，也没见跑一个也？”

“那，另外那家又是啥子情况诶？”邓为民不愿纠结在一个暂时无解的问题上。在他看来，孩子挨了打离不离家，那是个人心理承受力问题，不是推己及彼的普遍问题。

“你问的是老鹰岩最边上那家？”

夏仁芝颇为警地觉看向四周，此时除了树梢上啾啾鸣叫的鸟儿，卧龙河上冉冉飘起的水雾，连个人影都没有。不晓得是不是为了营造神秘气氛，这婆娘硬是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哎呀我给你讲嘛，这家人更邪门！”

“男的叫刘庆邦，是个杀人犯。都吃十几年牢饭了，却打死不认罪，硬说是被冤枉的。他杀的是梧桐中学一个女学生，名字叫潘小玥。那女娃长得嘿乖，读书又得行，别个中考全校第一名。据说，重庆城那些好学校，抱起转头厚的钱来劝她去读书。结果，暑假都没过完呢，就遭那挨千刀的给霍霍了。喔哟，我看这辈子他怕是出不来了，人家小姑娘舅舅是我们桂溪县公安局局长，人家未必会轻易放手他迈？”

“那，他屋头还有哪些人呢？”看来卧龙村的实际情况比想象中复杂多了，邓为民的眉头拧成了解不开的疙瘩。

“八十多岁的老头老婆婆，还有两个娃儿上高中。”

“刘庆邦屋头那个呢？”

“你是问他老婆韩冬梅吧？早不是他屋头的人了。”

“离了？”

“离了也是人之常情嘛，老话说的，夫妻本是同林的鸟，大难来了就各自飞噻。”夏仁芝朝墙根用力啐了口唾沫：“好像男的进去一年不到离的。急是急了点，想想也正常。那女的年轻时长得细皮嫩肉的，跟城头姑娘差不多。那阵，村头不晓得有好多男的惦记她哩。邓同志，你说，这样一个水灵灵的女人，可不可能为一个杀人犯长期守活寡嘛。”

“那女的又结婚了？”

“婚倒是没再结，就是男的换了一茬又一茬，跟割地里的韭菜一样，日子过得逍遥得很哟。”

夏仁芝正常说着话呢，忽然又压低声音凑到邓为民耳朵边：“邓同志，不是这几个人，我不得提醒你。以后你在村头搞扶贫工作，最好离那个女的远点。村里人说，她在外头乱胡乱搞，得了艾滋病。真的，那味大得很，离得老远都冲鼻子……”

那天，夏仁芝揪住邓为民聊了好久，聊了好多，直到村长夏学智出现，才总算‘解救了’他。

刚开始她还聊的是卧龙村村民们的情况，后来她啥也不聊了，揪住聊韩冬梅的风流韵事不放，还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像她都亲身参与了一样。

这女人绝对是个讲故事的高手，绘声绘色，情绪跟着故事紧密贴合，还晓得哪里该停顿，哪里该留悬念。故事讲完，她还要含血喷天上一番价值评判，说一个女人，要没点道德品性，活在世上简直是丢人现眼。要换个稍微有点脸皮的人，或是换做她，早不活了，直接买块豆腐撞死算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