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早至。

逸林仍醉倒在翠竹林，呼吸绵长，仙鹤探爪筑起一方土堆，阻挡住一队靠近的蚂蚁，守护着他不被打扰。

“唉！”

有人叹息，骤然由仙鹤上方传来，仙鹤偏头凝视，鹤眼深处浮起一丝慌乱。

一通楠竹顶梢，赫然伫有两道人影，有若柔絮般轻轻沾附于竹叶尖端，随着竹尖晃动，摇曳于风中。

一步踏出，两人如履平地般由空中渡了下来，仙鹤眼敛翻动，瞬间变得木讷，褪尽灵性。

“逸林这些年为你偷的灵丹妙药，看来没白费，汝既已通灵，又何须隐藏？瞒得住吗？”

说话之人，赫然是逸林那早已闭关的便宜师父，剑冢守剑人--齐癫，与他联袂而来的，正是云宗掌座云逸仙子。

云逸拂袖，一指点在仙鹤眉心丹红，言道：“汝当知人妖殊途，何况我蜀山镇妖已逾千年，若汝化形，当自入镇妖塔修行悟道，看在汝与我蜀山有因果渊源，吾可助你渡劫，开天门入仙班。”

“啾！”

仙鹤轻唳，突然倒地展翅裹住逸林，鹤眼中带有祈求。

“孽畜，冥顽不灵，信不信本座此刻便收了你。”

云逸二指并拢遥指仙鹤，厉言轻斥，柳眉倒竖。

“师妹！”守剑人轻唤，摆摆手道：“你又何须吓唬于她？当年争天道毁天门，斩魔于龙虎，驱万鬼进酆都，镇妖灵于妖塔，现世还能有几个妖几方鬼？妖也好，人也罢，一旦得道，都是得斩凡尘因果而登高羽化之人物，罢了！”

云逸放过仙鹤，低头看了逸林良久，摇头惋惜道：“剑心尽毁，这孩子的执念，缘何如此之强？师兄是否……。”

守剑人阻断云逸后面的话，淡淡道：“剑冢一脉，已传十三代，代代皆是一脉单传，岂能乱了规矩？何况，他又是千年来唯一选择修习无剑道之人，今日虽被毁剑心，但焉又知不是潜龙在渊，发劲在后？毕竟，吾辈谁也未曾修习过那无剑道啊！”

云逸缄口躬身，如孜孜学童在听夫子传道解惑般。

蜀山派自拾起御剑术起，便弃了那道家谶纬之道，不擅术算之法。眼前这位穿着破烂的落魄守剑人，在蜀山，算得上是唯一略精此道之人，故尔云逸缄默，聆听。

破烂老头抓了抓蓬头乱发，突然转头不自信道：“说起来，天门山归云阁那个小辈，这些年倒是越发的神神叨叨，整天胡言乱语，约莫有些道行，要不要找他算上一算？”

云逸轻笑，打趣道：“这学道之人最是爱装神弄鬼，说些虚无飘渺的骗人鬼话，神神叨叨就算是有些道行了？那武当山、齐云山上的两位大小天师，还不得羞愧得投井自证清白？”

老人不置可否，摇摇头，循循道：“师妹总是这般偏激，听不得读书人。当年那个上我蜀山拿走名剑‘纯钧’的小道士，不也是作风下作，现在还不也号称道统第一人？还有那口含天宪，代天授受的当朝皇帝，还不是个惫懒风流人物？但他仍是金口玉言，说得话就是金科玉律，说你是云逸仙子你便是那云逸仙子，是要上天书入皇评圣人的，做不得假。所以这天道之飘渺，最是让人如坠烟海，不甚了了。”

云逸云淡风轻的一笑，俯视醉倒卧地的逸林，痛心道：“那师兄以为，当下该如何是好？”

“顺其自然便好。”穿着破烂的守剑人点头称道，随后朝卧地守护逸林的仙鹤招手，教言道：“世间万物皆逃不过芸芸因果，汝且因循守旧，待修炼有成后，汝且记住：莫干不自量之事，不然，天网恢恢，怕是逃不掉那魂飞魄散之恶果。”

老人言毕，不管不顾，御剑而走。

云逸原地踌躇，思酌一番后，纤指弹出一缕白芒没入仙鹤丹红。

“且再给你一份因果，照拂好他。”

云逸轻叹，跨出一步，便已至山脚云宗，端得是好手段。

夜风轻冷，翠竹林再度回归于寂静，万籁无声。

仙鹤欣喜，裹着逸林相拥而眠。

……

次日清晨。

小心的扶着脑袋，逸林神情痛楚尽显狼狈，这宿醉之苦，未经历过之人，难知其滋味。

下了云峰，驾鹤偷偷绕过剑宗正殿，偷摸到剑宗火房拉开一扇纸门，逸林翻身便滚了进去，抱头哀嚎。

滚了几滚后，逸林呈大字躺在地上，侧头痛苦的睁开眼，正好看见低下颈子眼带戏谑的丹顶仙鹤。

“嗷~！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逸林举掌遮住视线，悄悄由指缝偷瞧仙鹤小仙。

谁知仙鹤却抬起嘴喙，轻啄他的手指，逸林无奈，糗得不能再糗的括着脸皮道：“好吧小仙，告诉我，我是怎么死的。”

仙鹤侧头，好似不懂这句话，冷不丁的，一只大白狗突然窜进逸林的视线，嘴里叼着一坛子陈年烧春，摇头晃脑。

逸林干呕一声，侧过身哀叫道：“拜托，再看见酒我就想吐。”

大白狗不依不饶，伸出舌头猛舔。大白狗在火房许多年，见惯了那些醉酒后宿醉的人，明白了一个很肤浅的道理：宿醉后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再来一杯，不仅能减缓痛楚，还能提升一点个人酒量。

这是大造化。

逸林躲不过大白狗的纠缠，只得轻轻呷了一口，而后拿起一只大瓷碗为大白狗斟满一大碗，大白狗舔得啧啧有声。

逸林捂眼，这是一只会喝酒的狗，而且自家第一次喝酒，就是受到这只大白狗的怂恿。

一番翻箱倒柜，逸林折腾出一些残羹冷菜，大快朵颐。

吃了个饱，逸林带着仙鹤跟大白狗，躲在火房后面草地晒太阳，好生的惬意。

抱着头，逸林想着昨天仙女姐姐舞剑的神仙架势，真恨不得自己也能御剑乘风，快意恩仇。

晒了好一会，逸林感觉凭般的无聊，抱着大白狗挠着它下巴，道：“小仙，你们玩去，我去丹房

搞点仙丹，接济接济。”

说干就干，逸林翻起身体便转身离去。

蜀山派最近千年荏弱，原本殷实的家底也几被掏空，拿不出什么好的天才地宝来，再则蜀山也不擅长丹鼎之术，可炼不出齐云山那种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大小金丹。

逸林口中所说的仙丹，大多是些普通的疗伤丹药或强身炼体的小还丹。

身手矫捷的攀上一座偏殿的殿顶，逸林挽了挽长袍袖口，偷偷揭开一片琉璃瓦，借着殿内火光，打量起来，只见——

殿内青烟渺渺，连璧药匣无数，一方四足双耳的丹鼎旁，一位小女童抱着蒲扇跪坐于蒲团上，低垂的头连连轻点，恍惚间，偶会下意识的轻扇一下丹鼎下的赤红火焰。

被风一激，赤焰噼啪作响。

这可不是寻常的火焰，而是正宗的道家三昧真火。

逸林捂嘴偷笑：“小逸灵，今天，你怕是又会被齐鸿师叔打屁股咯！”

盖好琉璃瓦，源着飞檐爬到偏殿的一处隐蔽外栏，悄悄的打开悬窗，略一用力，便翻了进去。

扶了扶侠士冠，逸林轻手轻脚的滑上了取药竹梯，轻车熟路的打开一个个药匣，大把大把的往袖口里装着丹药，脸上笑开了花。

“唔~！小贼，不要跑，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小女童眼皮子直打架，半睡半醒间，呢喃低语。

逸林手一僵，特心虚的瞄了一眼抱着蒲扇的小女童，连抹冷汗。

吓死人了！

不就拿几颗丹药嘛，何至于要打死？尚且还不要人跑，这~不跑的怕是傻子吧？

好生的搜刮了一番，逸林拾起几篇平摊于榆木雕花书案的药经翻了翻，砸吧嘴，都是些翻烂了的老旧简牍，都翻阅过了，忒无趣。

逸林有一个本事，凡是让他过目过的东西都是过目不忘、触目成诵，不敢说分毫不差，错也仅错之豪许。

他本是个小乞儿，大字都不识几个，但在偶然结识了归云阁的修文师兄后，他才发掘出了自家的本事，以修文师兄的脾性，自然是强疏硬灌的为他添了一肚子的墨水，当然，这墨水是有，但这悟性嘛~不言也罢。

这些年，修文师兄把蜀山收藏的那些个典籍珍宝，一股脑的折腾进了他的脑子里，他偶尔静下心来仔细背诵细思的时候，也还能体悟出一点道理。

由一刀熟宣上取下一卷，逸林闭目研墨细思，这修文师兄上次考教的那篇《抱朴子》，今儿个倒是突然有点眉目了，但该怎么作答，他还得好好斟酌一下，修文师兄平时看似神神叨叨、疯疯癫癫，实则对书卷浩气却是严谨细致，容不得半点疏密，上次他被关在归云阁七个昼日，便是教训。

一袭凉风铺面，逸林讶然睁眼，瞧见一张精致的小脸，带着怒容。

逸林尴尬，嘴唇嚅动：“逸灵，今儿个好巧。”

唤作逸灵的小女童摇拨着蒲扇，张开缺了两瓣牙的嘴，怨气滔天、怒气满满道：“小贼，今天你死定了，等师父来了，我要亲自拿竹板打你屁股。”

逸林假笑，指着她满嘴漏风的小牙，转移道：“缺门牙，了不起呀！”

小女童果然上当，慌张的拿蒲扇遮掩住小嘴，杏眼圆瞪，杀机四溢。

趁着空挡，逸林越过书案，撒开腿就跑。

小女童提起裙摆就追，哪里还能追得上，心一急，竟是丢掉蒲扇坐地上蹬腿哭了起来。

跑远的逸林见状，又跑了回来，弹了两颗丹药进小女童头冠的空心里，大笑道：“小逸灵，累你被打了几次，今儿个送你两颗丹药，先补点眼泪。”

小女童不领情，扯下头冠就砸在地上。

乌丝披肩，小女童双手直抹眼泪，哭得是呼天抢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