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道,蜀山。
“梆,梆,梆~。”
竹邦子独有的钝响,荡漾在蜀山之巅。
着月白色长袍,背负着长剑,结群的负剑剑士,脚步杂乱的,急急赶往正殿下的演武场。
“舞!”
立于首端的几位年轻剑士,抽剑出鞘运气低吼,带着众剑士,迎着朝霞,开始了一天的晨练。
在晨辉下,剑影重重,熠熠泛光,远远看去犹如鱼鳞,剑势飘逸携白袍抛飞,与周围林立大殿谐为一体,犹如仙境。
这里,是蜀山剑宗一脉的晨练现场。
“师父!他们为什么舞剑?”
一个小屁孩,趴在一个穿着破烂的老头背上,手搭遮阳棚,开心的问着。
老头的步伐颇快,好似脚下的延绵阶梯,就似平地一般,转过头,瞅了一眼四处乱看的小家伙,
他的回答,也颇为有趣:“他们呀!只会舞剑。”
“哦!”
似懂非懂的小家伙,褐色的眼珠子依然四处转动,兴致不减。
蜀山剑派,龙盘虎踞于蜀地,虽在当下数百年有点日渐式微,但在逐鹿剑道魁首这事上,却是从未落过下乘,不敢说逐二望一,但在前十甲中占个五六席,那还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然而旦夕祸福,在最近百载间,蜀山却是每况愈下。
20年前,在大唐皇朝道统中能排第一的武当山,下来了一位背桃木剑的年轻道人,在挑翻蜀山掌门,拿走一柄名剑纯钧后,留下了一句让蜀山派颜面扫地的话:“屁的个剑道天下第一。”
修为不如人,蜀山派倒还打碎牙齿和着血水往肚子里吞,客客气气的将这位道统新秀请下了山。
毕竟,那一直跟武当争天下道统的齐云山龙门派,不也每年都在皇朝道比中折了面子?
却不曾想——
江湖上一些个见识浅薄,浮而不实的游侠、武夫却是当了真,纷纷上山挑衅,求剑的求剑、索取秘籍的索取秘籍。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本就心火未消的蜀山弟子,个个是摩拳擦掌,磨刀霍霍,真当我蜀山荏弱,难以维持了不成?
得,今儿个先屠了再说!
这些个蜀山弟子,连掌座、掌门都未请示,直接便祭出了蜀山的镇山剑阵,将一帮子莽货屠了个干干净净,蜀山剑派好勇斗狠的赫赫“凶名”,在那一天也是彻底坐实,百口难辩。
“师父快看!那里有仙鹤。”
小家伙,又发现了新事物。
老头点点头,问道:“喜欢吗?回头给你豢养两只玩玩?”
男孩使劲的点头,看着栏柱外的数只白鹤嬉戏于危涧深渊,眼神向往。
……
连接着正殿的阶梯,很长,但终是有尽头。
在悬挂着一块“剑宗”门匾的牌坊阴影处,伫立着四道人影。
当前二人,着道袍,仙风道骨,一男一女,已至中年;二人背后,也是一男一女,着素袍,颇为年轻。
当老人背着脚力孱弱的小男孩,踏上最后一段石阶后,迎接的道士,泛起了笑容。
当前的中年男道,拱手躬身,问安道:“师兄,下山八年,可有收获?”
破烂邋遢的老头笑了笑,一口的大黄牙,放下小家伙,抖了抖破烂的衣袍,咧嘴道:“一清二白。”
“呵呵~!”风韵犹存的美道姑掩嘴轻笑,打趣道:“道,有三清,一白浮,而白日飞升。师兄今日却已得二白,今日,当浮一大白。”
“哈哈!”
老头跟中年男道,皆是开怀。
男道士单手捻着颌下花白山羊须,假叱道:“师妹,尽乱言,当打。”
“打不得,打不得!”破烂老头直摇手,瞪眼逗笑道:“前些年,京城那位吴夫子前来讨剑,可是被师妹烧得失了颜色。”
美道姑轻啐一口,抿嘴道:“那个穷酸才,来讨要名剑神荼,竟只为挂在门前消灾免祸、趋吉避凶,我烧他都是轻的。”
破烂老头不置可否,向后捋了一下乱发,感慨道:“当年那个被你烧得光屁股的穷秀才,现在可在皇朝庙堂上功载当世咯。而且一身气运盎然,独中皇评二十九圣人中的画、书、字三甲,已成气候,下次他若再来讨剑,师妹给是不给?”
美道姑轻笑,娇媚至极:“他若敢来,我就敢摆出通天剑阵,直接开了天门,让他连陆地神仙都没得做。”
“大善!”
中年男道竖起大拇指,违心赞叹,轻声嘀咕,到时这仙门到底是为谁而开,怕还难有定数呀!
800年前,仙人睥睨人间,汲取人间气运滋养自身,当时盛极一时的大秦王朝如釜中游鱼,短短8年间即社稷为墟。而继承先秦大统的刘汉帝国,聚天下修士集天下气运于蜀山,在蜀山天门峰斩断天道枷锁,开创盛世基业400余年。
神佛仙人,从此再难抵达人间,人间修士,却能自开仙门。
男道甩了一下袍袖负于身后,仰头极目远望,颓然道:“先祖们,那才是大本事,我等汗颜呀!”
中年道姑含笑,不再言语,伸手拉过小男孩,手压其天灵,美目微瞌。
小家伙拘谨局促,不敢乱动,望着道姑身后二八年华的漂亮仙女姐姐,眼睛都直了。
这位仙女姐姐,莫不是从山下作画穷夫子画里走出来的吧?也忒好看了,比江州府那些个碧瓦红墙出来的胭脂姐姐还俊俏。
他以前就是个四处乞讨的小乞儿,眼界儿小,连个名字都没有,平时乞讨都是埋头作揖乞舍,哪敢抬眼看施舍者尊荣。
跟他年纪一般无二的小雀儿,就曾被一位足蹬亮靴的公子哥儿踢花了脸,事后她还捧着高肿的脸颊,给他吹嘘那位公子哥是多么的俊俏,多么的风度翩翩、风流倜傥,连那靴子淡淡的皮革味,都被她吹得绘声绘色。
那一晚,小雀儿整夜都在草窝子上翻滚,偷偷的抹着眼泪,他知道,她疼!
气不过的他,第二天偷偷起了一个大早,早早就爬上一户大户人家后巷的老榆树上,偷窥着大户家小姐、婢女们凭栏喂鲤。
小雀儿说得真没错,真贼他爹的长得好看,就像临江畔草台班子里那唱野戏的花角。
小雀儿跟人家比起来,就真的只是一只小麻雀。
瞧了个眼饱。
趁大户小姐回房之际,他壮着胆子,顺着枝叶偷摸下庭院,偷拿走了那位小姐没吃完的两块红薯糕。
回转途中,他偶遇一个倒在路边的破烂老乞丐,一番天人交战后,他掰下一半糕点赠于老乞丐。
缺一臂还跛腿的老乞头曾教过他,不能见死不救。
老乞头是好人,就从来没有饿着过他,他相信他。
反正自他记事起,就跟着这一帮子大小乞丐厮混了,一路由益州府乞讨到江州府,再由江州府一路乞讨回去,老乞头一直都带着他跟小雀儿。
回到落脚的破庙,大小乞丐都在酣睡。
七月天,日头毒着呢!
大街上少人烟,也讨不到几颗菜叶,还不如等到宵禁时去潲水桶里翻寻一番,若运气好,还能在残渣里翻出几根肉丝,那就真能打牙祭了,若能再来几段碎骨的话,那就大发了,碎骨上肉松多,熬上一锅汤再丢上几片野菜,那味道,真就当做王公贵人吃的山珍海味了。
将大小爷们,大小姑娘拍醒,掏出红薯糕好生的炫耀了一番。
一堆乞丐围着品头论足,搞得跟美食家似的,这东西在乞丐行当里,可是个稀奇玩意。
老乞头做主,一人分了指甲盖不到的一小粒,将最大的一块留给了他。
他撒谎说刚已吃掉半块,也没敢说是偷的,将大块红薯糕推给了小雀儿;小雀儿欢喜,小鸡啄米似的点点蚕食。
真他娘的淑女,他不着痕迹的刮了下唾液。
咦!
真贼他娘的甜。
……
至午时。
那位倒路边濒死的破烂老乞丐突然来到破庙,说要收他做徒弟。
他不肯。
破烂老头大笑,声色浑厚,哪还有晨时奄奄一息的凄惨样?
他明白上当了,刚摆出病痨鬼那骨瘦如柴媳妇的骂街架势,随即就目瞪口呆了。
但见一根根被滚得平软的窝铺茅草,随着老头的大手一挥,竟如利剑一般平直的插入破庙横梁龙骨,锵锵有声。
这是神仙本事呀!
一帮乞丐惊若天人,匍匐了一地,作揖叩首,唯唯诺诺。
他也跪地讨饶,破烂老头乐不可支,说这就当是拜师礼了。
他无法,咬了咬牙,求老头带上小雀儿。
老头却是不允,言小雀儿另有造化,只让他跟着走,去蜀山。
他默然不语,小雀儿却是兴奋雀跃,抄起一根常年不离身的打狗、扫蛇用的墨竹扔给他,说什么山上蛇多,带着防身。
他不忍心,硬是将一句头发长见识短给咽回了肚子里,蜀山是仙人住的地方,哪来的蛇虫鼠蚁?
最终,他还是跟着师父走了。
摸寻出一只还算完整的破碗揣她手里,这碗是乞丐窝里最好的碗,小雀儿眼馋很久了。
以后,自己怕是也用不上
小雀儿直送他到了嘉陵江畔,他要渡江,她却是无法蹚水。
当渡船顺水而下时,小雀儿便逐岸奔走。
他一路默数,那段别离路,总共是八里。
……
“资质倒还一般。”
“心性却是甚好!”
“恭喜师兄!”
小家伙惊醒。
美道姑低头,温和道:“蜀山是个穷地方,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做师姑的,今天只交给你一句真言,你且记好--驾鹤上山,驭剑下山!”
破烂老头点点头,抚着小男孩的头顶,笑道:“正好,今日有鹤,适宜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