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殿上,褚宣王闭目不言,侧卧在龙榻之上安然养神状,嗅着大殿之中宁神的熏香缭绕,似乎十分怡然的模样,叫一旁侧身伺候着的宦官与女御都不敢言语,大声呼吸,生怕一不小心,打扰了这位中年性躁、易怒严苛的天之骄子。
突然,褚宣王睁开了双眼,闪出一道精光,沉声似笑非笑道:“鲁侍人。”
“在。大王——”边上最靠近龙榻的一个眉眼慈善的宦官闻声,有条不紊的放下手中的拂尘交予身后躬身的一个女御,沉着应声,然后稳步上前,跪在褚宣王的脚下。褚宣王满意的笑了。
他最喜欢看到别人毕恭毕敬、臣服于他的模样。
不管那些人是否真心服他;不服,又如何?
成王败寇,他很早就学会了。
有多早?
也许,是看着昔年自己的父王齐方,以王弟摄政王之姿巧夺了齐瑕这个幼年王子的王位,却也成为了名扬天下的褚惠王的那个时候;
也许,是看着齐瑕蛰伏多年,最后用自己的实力,迫使父王不得不默认愧疚、遗诏还政于他、成全了这个褚穆王传奇霸业的时候;
也许,是在他那年,眼睁睁看着褚穆王突然急流勇退却传位于自己的嫡出王弟、那个空有匹夫之勇并且还心心念念苦追沈宜修的齐念扬的时候;
也许,是在他手起刀落,决意用血的代价哀悼那个短命的弟弟褚共王,将应该属于自己的王位和女人抢到手的时候。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反正,现在,他才是王;
不管他后不后悔,反正,自那时起,他已经是王。
并且,他自认为是个对得起百姓朝臣的好陛下。至少坐上这把龙椅的前二十年,是他的矜矜业业、勤于朝政,才在这个从褚穆王手里又扩张的国土之上,哺育了更多的安居乐业和繁荣昌盛。
都是孤的功劳。褚宣王经常如此这般满意的想。
“鲁侍人,”褚宣王挑了挑稀疏的眉毛,若有所思道,“你说,孤的好女儿,会去哪儿呢?”
鲁侍人一脸恭敬的疑问道:“大王,您问的,是长乐宫的公主,还是水乐宫的公主?”褚宣王好笑的瞥了一眼脚下,抬腿就是不轻不重的一踹。
“老家伙,装糊涂。孤问的自然是凤林公主。”说罢脸上冷然一笑,“那个小的,是什么东西,孤会放心上?”
鲁侍人连忙赔笑唯唯诺诺道:“奴才糊涂,奴才糊涂。”眼瞅褚宣王不似动真气,才轻吐一口气,思索片刻,缓缓说道:
“奴才以为,凤林公主年幼懵懂,又随大王的真性情,实属难得,公主天性聪慧,既然选择了独身一人出宫,想来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尴尬之境应该会去投奔,呃,拜访孟大人或者宋大人府上吧。大王可不必过分思虑,想必让公主多冷静些时日,加上大人女眷长辈们的劝慰,心情好了,自然会思亲而归的。”
褚宣王不以为然的站起了身,鲁侍人赶紧起身跟上,却被褚宣王嫌弃的甩了一脸长袖。
“呵!孤说你糊涂,你还真不客气,糊涂到底了。”褚宣王眯了眯眼,不满道,“如果真是去了那些个老家伙们那里,不等孤传召,早就有府邸消息呈报给孤、让孤安心了。何况,宋大司徒远守江南,远水救不了近火,孟太宰现在一门都人人自危。呵呵。孤的凤林,是决计不会愚蠢到陷自己亲人于水火中的。”
鲁侍人这次是真的疑惑不解了:“大王,那您说,这公主,会去哪儿?”
“会去哪儿?”褚宣王轻蔑的瞥了一眼身后唯唯诺诺的卑贱奴才,看得鲁侍人浑身发抖,竟是不敢再跟着宣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缓缓步出大殿,
“孤不是说过了么,凤林公主出宫访民,深入百姓,参加烟雨茶会。”
烟雨茶会,是自华隆国统一五州后,由齐氏王族授权民间世家大族共同筹办的名门盛会。
这个风俗原本源于齐氏百年的王族传统,齐氏王族原为部落生活时,由于信仰凤蝶图腾,严循一夫一妻,甚少有纳妾行为,因而极其看重男女婚配之事。王族规定每两年为一周始,为族内年龄十五至二十的妙龄少女与适婚男子们,举办一次私下见面、交流和话谈的趣味茶会。
华隆国开国帝王当初出于笼络五州新民的考虑,故施行将烟雨茶会推行民间的政策。因而时至今日,烟雨茶会的习俗,传承几代帝王下来。如今的茶会还多了更多的严格规定,比如,世家女子们参与,是必不能孤身前往的,至少也须携一名贴身近婢随行;而家有品阶的名门姑娘,一般出于避讳,更是大多携族中姐妹或女眷长辈共同前往,以示避嫌和矜持。
烟雨茶会对于一般权贵家族而言,可能仅仅在于有借机攀附、笼络权贵、“夫人社交”的作用;
然而,凡是名门望族和齐氏王族都知晓,如他们这般出身,更看重的烟雨茶会作用,只心系那一位神秘的座上宾
——
花命婆婆。
花命婆婆,不是一个人。
准确的说,是一项齐氏王族昔年部落传承下来的重要职位。
巫师。
是的,花命婆婆也就是一向都只单脉传承秘术的巫师。
巫师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一个门阀大族的族长与长老。
要知道,自三皇以来,就传说凤族即是巫族,才会有在天地之间辅助一统的神自力量,并且若不是凭借了神秘巫术请来了凤族天女魃,年迈垂老的轩辕帝,也不能在受到五州部落之一的东夷首领格蚩大举进犯领土时,最后关头扑杀格蚩于青丘,东夷全军覆没,史称涿鹿之战。至今说起这个上古大战,上至王族老人,下至百姓妇孺,无不闻之色变。
因此,要知道,在凤族销声匿迹的如今,五州大陆上,能请来一个巫师,是多么神圣而激动的盛事!
虽然如今,这位巫师也只是深居简出、只算天命的婆婆。
褚宣王心想,既然他一道口谕传出宫墙,那么,不管凤林再如何任性,以她的年纪和心智,总归不会于百姓面前拂了王室的脸面,并且,可能自认为最危险的地方未尝不是最安全的地方,稚子无畏,反而会跟自己故意唱反调。褚宣王自认,最了解他这个掌上明珠的人,自认第二,也不会有第一了。
毕竟,从小凤林就是他手把手带大、骑着自己的肩膀捧大的。
她的字,自己甚至不舍得请师傅,是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的聪慧,也是秉承了他的心志与调教,与他一脉相承,不容置疑。
他宠她,疼她,这一生再没有别的女人在他的生命里,被他如此重视而呵护;
可他的凤林,却是心系太多的不相关的人,她的母族,沈氏的友族,枝枝叶叶,都是牵挂,也是他眼中的障碍。
他的女儿,必不是池中之物,他怎会轻易许配给孟氏那不堪一名的凡夫俗子?一切皆在他的棋局之中,只不过是障眼法。
可惜,得罪了他的宝贝丫头。
“凤林,你的气性莫要太大了。”褚宣王喃喃自语,不觉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廿金甲卫何在?”
一个身影悄然从梁上落下:“甲大在!”
褚宣王定睛一看,很好,仍是潜入杜府打探的那个人,满意的嘴角弯起。
“你应该记得杜家那两个丫头的样子吧。”
自称甲大的侍卫颔首。
“想办法在烟雨茶会上,保护好凤林公主,注意,盯紧那两个丫头。”褚宣王一字一句命令道,面色凌厉,“公主,不得有事!明白了么?”
“甲大领命!”
“下去吧!”
“等等!”褚宣王揉了揉眉心,皱眉道,“不用对她表明身份,你见机行事,带不回来的话,以公主安危为重。”王宫中也不太平呐。褚宣王暗自思忖着,回来得早,这孩子估计又得跟自己一顿闹。
甲大默然,飞身出去。
褚宣王信步前往花园,抬眼看了看天。
嗯,明天六月初七,钦天监道天朗气清,诸事大吉,是个烟雨茶会的好日子呢。
褚宣王手中无意识的糅碎了一朵长春花,花瓣零落在地;随后转身,又踏进了这昏暗的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