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雅幽静的一座高门府宅,此时朱红的大门紧闭,那府邸门上高悬着的三个字“太宰府”,总是传递着一种令人暗自敬畏的气息。
是啊,怎能不令人敬畏呢?
孟氏于华隆国,一向都是名门望族,自褚惠王时期,孟氏家族更是将才辈出,族中人才济济,全归功于当年孟氏的族长孟寄言,他年纪轻轻却雷厉风行支持新政,更是力排族内长老众议,提出与当时隶属楚郡王封地的南部后起之秀、苍南沈氏,这一支当地权贵联姻,果断求娶了当时正摇摇欲坠危机之中的沈氏实际掌舵人、沈家千金沈秀玉,雪中送炭,家族结盟。从此两个家族互为助力,彼此护佑;天南地北,沅江之隔,却不仅没有引起惠王忌惮,反而倍受崇信,孟氏更是实力大增,自此坐稳了帝师之位,就算皆连历经了后来的穆王、共王和当今宣王三朝动荡,孟氏一脉在朝堂之上,依然屹立不倒。
这对于其他家族而言,不可谓不艳羡的,对于百姓而言,更是仅次于华隆国帝王的神一般的信仰。
尤其在当今陛下中年情志渐衰、难免偶尔暴戾的近几年来,在圣恩有所减、圣德有所失的情况下,如若不是有孟氏家族朝野上下坚定忠义的辅佐与襄助,恐怕至少在天子脚下,丰都百姓的心中,早已经抵挡不住对陛下的微词蔓延了。
而此时太宰府上,众人聚集一堂。各自都垂头低眉,除了屋外树枝上的鸟叫声,一片异样的安静。
一刻钟之后。
高堂之上看似闭目养神着的沈老太君,当年叱咤苍南的沈秀玉,骤然睁开了炯炯有神的双眸,望着堂下一片规矩静守、不骄不躁等着她的儿孙,眼底浮现出满意的态度。
“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吧!”沈老太君缓缓平静的吐字着,“宫里传来消息,陛下有意招玉儿做帝婿。你们,怎么看?说说吧。”眼光一扫,示意她的独子太宰大人道,“敦儒,你怎么想的?”
孟太宰皱了皱眉:“陛下一向身心欠佳,不问政事已久,朝政大事如今几乎都托于我分忧。若太君直问外廷之事,我可以直言不讳,陛下对我孟家还是依赖的;可此番突如其来的内廷消息,倒让我感觉甚是意外。”说着说着,孟太宰变得严肃起来,“太君也知道,自元后入主后宫大位以来,咱们和内廷一向心照不宣,避嫌不问。我总是隐隐感觉不安,觉得此事蹊跷,还需慎重。毕竟,树大招风。”
沈老太君闻言点了点头,叹气道:“可不是么。俗话说‘君心难测’,这么些年眼看着陛下冷待你表妹至如此境地,咱们孟家也恪守臣道,不敢妄言,不能进宫,护你表妹周全。不为别的,只为沈氏与孟氏不被卷入诡谲旋涡流言之中。可怜了宜修那孩子,该多苦楚啊!从族地苍南远嫁王宫深海,虽我孟家贵为太宰,我身为元后亲姑母,天子脚下,竟是不能照拂与她,我实在是,愧对她父亲”沈老太君伤感难过道。
堂下端坐着的一位身着墨蓝锦绣华服的青年眼神示意正对面的小妹,孟家最为年幼却机灵的孟四姑娘孟淑颐。孟淑颐目光接触到大哥的提醒,果然乖巧的立刻起身盈盈上前,侧伏在沈老太君的膝下,糯糯撒娇劝慰道:“老太君,您别伤心,无论如何,沈氏孟氏同气连枝,父亲是当朝太宰,咱们孟家不会对元后弃之不顾的。”稚童字字,也是有理有据,模样认真却可爱。
沈老太君果然一下子就对这个素日最为怜惜的小孙女儿心软了。她心疼地拉起孟四姑娘道:“淑颐丫头你的身子不好,地上凉得很,你还不快起来坐回去。”暗自看在眼里的另一边端庄静坐着的孟家大姑娘孟琼章,和二姑娘孟昭齐闻言,偏过头相视一笑。
“太君不必忧心,夫君位高权重,必能庇佑元后在后宫之中不至于生存之危。”沈老太君的儿媳妇,孟氏当家的太宰夫人忧心忡忡的接话,语带迟疑,“只是此事关系着玉儿,儿媳思忖着,本来么,指婚的公主是沈氏的所出,亲上加亲,似乎也不是坏事,只是遗憾我儿,这辈子还没进身官场,就只能一辈子当一个空有封地的帝婿侯爵了。但这公主不知为何,竟然抗拒,然是看不上玉儿?”太宰夫人说着说着,话语中似乎有些莫名和不满。毕竟怀胎十月身上的肉,哪个做娘亲的都不愿意自己儿女被人嫌弃。一想到未来儿媳妇尊贵又傲娇的可能,太宰夫人心中就很是忌惮。
闻此言,沈老太君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儿媳妇,忠厚有余,心气却不广,贤淑教导子女是好,就是眼光和机谋实在肤浅了,就知道护短。孟大姑娘孟琼章见状,赶紧打圆场笑着说:“母亲心疼沈姑母的心与爱护孟氏的心是一样的,现在确实眼下最为为难的,是大哥的处境。”沈老太君闻言扭头紧盯着一直淡然不语的墨蓝华服青年:
“玉儿,这说的都是你的事,你以为呢?”
青年缓缓立起,恭身答复道:“太君,子玉以为,此事不仅事关子玉的处境,更事关孟氏沈氏两族的处境。宫中流言,不可全信;但公主行为,血脉相连,可以相信。”孟子玉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
此话怎讲?沈老太君面色一沉不发一言,孟府座上女眷皆愕然,孟太宰着急追问儿子道。
父亲,孟氏一族向来荣耀至鼎,尤其在您如今权势,更是无人能及了,对吧?孟子玉笑嘻嘻道。
废话。对于这个一向琢磨不透吊儿郎当的独子,孟敦儒没好气道。别说废话,继续。
是!孟子玉收敛了神色,认真道,“诚如母亲所言,公主拒婚,已不是秘密,私下京城都已传遍。那么我们撇开流言蜚语的猜测,只从行为和结果看,太君,父亲,母亲,难道你们不觉得很奇怪么?为何陛下会突然毫无预兆的指婚?为何咱们被陛下一向视若掌上明珠的公主会抗拒这桩本来也理所当然的指婚?更奇怪的是,事发没几日,为何关于此事,已流于市井之中,甚至有多个惟妙惟肖的版本?”此言一出,沈老太君却是瞬间睁开了眼,若有所悟。
孟二姑娘孟昭齐奇怪的问道:“大哥,什么惟妙惟肖的版本?”
“也没什么啦,不过就是些无知百姓到处散播着,说嫡公主看不上姨表兄我,不然就是说,”孟子玉顿了顿,笑意的目光停留在太宰夫人身上继续道:“我们孟氏家大业大,高攀不起。是这么说的吧,母亲?”太宰夫人赧然,瞪了一眼儿子。
沈老太君却和孟太宰心头一震,立即对视。
是了,家大业大,高攀不起。
这就诛心了!
贵为嫡公主,怎么还会让世家大族高攀不起?
可如果身为帝婿王侯,接受指婚,那就注定了孟氏这一脉会遗憾不能涉入朝野,孟氏一族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
如果指婚传出了宫门,孟家拒绝,世人看待孟家,就会如现在这般,容易认定是孟氏“瞧不上”最尊贵的王族血统,难免有不臣之心,恐引陛下猜忌;
但如果孟氏接受了指婚,那么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从此孟氏沈氏家族元气大伤,必不能在朝野上下,再与三公九卿相抗衡,如何立足生存于当今局势?颓势必然。
“到时候,左右为难的必然就是孟家上下啊。咳咳。”聪慧过人的四小姐孟淑颐一下子想通了问题所在,感慨道。
“这么说,公主拒指婚,不是任性?而是有意而为之?”大姑娘孟琼章小心翼翼的疑惑道。她始终不能相信,王宫之中的天之骄女竟然有如此玲珑心思。
“没错!”沈老太君眯了眯眼,冷声道,“我们都应该感谢公主!她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不是她赌上自己的恩宠,勇于率先走出这盘莫名其妙的困局,咱们孟家,恐怕就要遭大难了。”皇恩难拒,圣命难为,谁有公主那样,以命相搏的资本?
这是一盘被步步为营,早就盘算计划好了的死局。
孟子玉知道,沈老太君也知道了。孟太宰默然思忖了下,也明白了,一脸慨叹。
当今陛下,仍然疑心不减当年啊!
一招不慎,恐怕沈孟两族早就于三天前满盘皆输了。
如果孟氏点头,孟氏一族相当于只能以权换命;
如果孟氏摇头不,天子雷霆雨露均是恩赐,孟氏哪里有摇头的机会呢?
摇头,就是死罪。理所当然的,孟氏就被作为眼中钉,连根拔起可以锄去了。
这局布得巧妙!
太宰夫人大汗涔涔,焦急的问向夫君:“大人,您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孟太宰转而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沈老太君沉吟了片刻,随即认真对孟子玉道:“子玉,你对这桩婚配,可有意见?”迎上太君发亮的眼光,其中含义不言而喻,孟子玉微怔,笑道:“孙儿不敢。”他说的是不敢,不是没有。沈老太君暗笑这个精明的孙子,却假装听不懂他的话外音。太宰夫人见状大急:“玉儿!你”
“孟子玉。”沈老太君突然朗声郑重道。孟氏上下所有人心有凛然,低头聆听示意。
“你心中清楚,圣恩浩荡,纵有嫡公主这般舍身挡命,恐怕也拦不住陛下的执意之行。既然你无意见,沈氏孟氏同气连枝,当守望相助。
如今,嫡公主为了你,为了你父亲,为了我们孟家上下全族命运,流浪在外,意气不得归。就算作为母族兄长,你也务必要暗中找到,跟随,并保护好,我们的公主!老身的话,你听明白了吗?”话里行间,是叮嘱,也是命令。
这形势,恐怕那位天子终究按耐不住,要变天了啊。
孟子玉身子僵直,严肃地屈身走向老太君和孟太宰,缓缓跪拜。
“子玉得令,必不辱命。”保护好我们的公主。
我们的凤林公主,他孟子玉的未婚妻,未来孟府的夫人。
那个素未谋面,却大义相挺,妄自出逃王宫的丫头,他实在好奇得很,也佩服得很。她的智谋,她的勇毅。
投桃报李,仁义相携。孟氏与沈氏,血脉同连。
她护孟氏一命,他必相报一生,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