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作者: 叶世桦(叶子)更新时间:2020-03-10 10:49:39章节字数:3354

肖军顺利过了面试。招办主任问我,有个家长测试环节,您是孩子的?


我望望肖军,因为紧张,他脸上的红色还没有褪下,像窗外尚未红透的桃花。我说,我是他表哥,平时是我管他的学习。


我填写了履历表,回答了几个家庭教育的问题。另一个男人进来,将一张打分的表递给招办主任,点了点头。我这才发现屋子里各个角度都是摄像头,从我们被带进这间屋子开始,场外就有目光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然后根据这些举动给出评判。我正叹服学校的招生程序,招办主任说,请提供监护人的工作单位。我问,一定是体制内的单位?那倒未必,我们要求监护人一定要有五险,这样不会因为变故,影响孩子的学习。


我说,假如现在才开始交纳五险可以吗?


可以啊,但需要一年的五险证明。


孩子面试的成绩可以保留多久?


一年,一年内有效。


保留成绩需要哪些条件?


招办主任给我一个学校的银行账户,说,往账户里存入40万元人民币,一直到明年。如果放弃,钱会退回到打账的账号。


40万?


分期为60万。两次,每次30万。招办主任像背书,一溜一溜的。


从学校出来,我问肖军对学校的印象如何。肖军低下头,说,像所大学,很大。


这种感觉我也有过,第一次是从瑞河场考到直辖市读大学,人一落地,脚像踩着棉花一样不踏实,路都不会走了,车水马龙高楼大厦以前书本上的词,一下子全跑到身边,竟无所适从,接站的师姐问我,感觉重庆怎么样?我说大,太大了。第二次是肖晓出事后,当我知道王宏是背着学校让肖晓上的重庆,瞬间我感觉身子空了,要飘起来,手抓不到哪怕一根稻草。那时,我觉得自己虚化到空气里,大,大到望不见边际。


我对肖德福说,明年肖军可以上这个学校。我问肖德福,贵得要命,还选择这个学校?肖德福像中了邪,咬牙切齿地说,上。


我让肖德福把五险挂到我学校员工名册上,但费用得自己交。这样到明年春天刚好有一年的五险记录。


肖德福感激得直搓手,他一激动又齁起来。屋子里全是他的声音。


肖军被我安排在一个离肖德福不远的普通中学借读,时间一年,就算是先预习预习,现在不是时兴超前学习吗?


有天肖军跑到学校找我,大概是秋天,他还穿一件夏天的衣服。他说,他父亲病倒了。


肖军说早上准备喝稀饭后上学,爬起来却是冷锅冷灶的,推开里屋,发现肖德福蜷成一团,躺地板上打滚,咬着牙花子,无声地扭动,地板精湿。


我到医院时,肖德福刚好醒过来。肖德福说,身体好了些,可以离开医院了。我说老肖,养两天,得弄明白什么病。


肖德福把头摇得像钟摆,昨晚忘了吃药。我这个病,一吃药,就好。


我说你交了医保的,可以按比例报销的。


肖军也在旁边求他爸爸,检查完了再走。肖德福有些恼怒,花白胡须直抖动,但似乎还是听了肖军的话,坐回病床上。肖军去打开水,肖德福说军娃子是哭着把他背过来的。起先肖德福不过来,拒绝肖军背。肖军说你既然认我这个儿子,今天我就得背你去医院。我知道肖德福是怕花钱,哪怕是门槛钱也怕花。他想给肖军攒点儿生活费。肖德福说,不能像他姐。


我心里像被刺着,疼了一下。


但肖德福坚决不愿意照片,医生拿他也没有办法,指着我和肖军说,齁成响锣啦,你们后人不劝劝?肖德福只接受输液吃药。晚上我要离开,肖德福说李校长,咱到院子里去说说话,方便不?我就扶着肖德福来到医院的喷泉旁坐下,喷泉配有灯光,喷出彩色的珠子,不断变幻着,一颗落下,另一颗追上来,又落下。


肖德福说他十几年前离开瑞河场后,做过一次生意,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时肖德福是孤儿,自然无法上学,整天和一帮孩子在村子里闲荡。


十来岁时,村里腾出保管室,给肖德福落脚,划地分田,让其独立生活。


不久,瑞河场的人家发现,晾晒的花生少了一簸箕,灶头的腊肉不见了一块,未收的衣裤不翼而飞。村人跟踪调查,发现丢失的东西聚集在肖德福的炕头。


更令瑞河人尴尬的是,云嘴乡来人找村主任,说肖德福在云嘴乡行窃被抓,抽打一顿,让村里去领人。村人感到有寒风吹得心里瓦凉瓦凉的,喂过奶的女人更是激愤,双手捂着奶子说当初不如挤给猪喝。秉德老汉垂着头,弯到了膝盖,耳根通红。


围着的村人慢慢散了,秉德老汉揣着凑来的几十块钱,赶到云嘴乡,肖德福早离开了。肖德福说这些都是后来回瑞河场才知道的。离开后,肖德福来到一个叫皇姑屯的地方拉大料,过来东北拉料的人多,两人一组,几围粗的木料,肖德福和一个河南人组合拉锯,将木料改成几公分厚的木板。这期间,肖德福拜一个东北本地的木匠师傅,学了木工活儿,才从拉大料转为了木工。


瑞河场是心头的坎,不是说迈就能迈过的。肖德福说,他想回去,回去得给秉德老汉置副棺材板。那时候木工活儿越来越少,他就和师傅一起到处收袁大头(袁世凯头像的银元),准备贩卖到广州。收的过程简单,拇指甲和食指甲掐住银元,嘴对着银元边一吹,放到耳边听,一缕钢质的声响慢慢变细,就收下。两人收了上百个,出广州火车站时已是夜里,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广州,正四下张望该往哪里去,就有不少人凑上来低语一声“袁大头”,他们就跟了一个自称东北老乡的男人,来到一屋子里。那是我第一次坐沙发,肖德福说。男人对着大哥大说了几句话,就来了几个仪表堂堂自称是检验的人员,他们带着白手套,把银元放到一个天平上称,然后又将银元放进盛满水的量杯里,看水涨的刻度,又在纸上计算什么密度。整个过程像一群科研工作者。最后男人说了银元的价格,他和师傅心脏都差点跳了出来,给的价格是他们收购价的五倍。


男人说,现在全国的银元都偷着往广州跑,一天一个价,你们要是卖的话,今晚就交货。


他和师傅都满意,但男人说钱要明天到财务室领取。


师傅有些迟疑,说最好是现货现钱。


男人说,广州查得紧,风险大。


男人说给你们出个条子,盖上公章,明天一早就来财务室领,说得铁板钉钉样。


肖德福师傅就默许了,他们把百多个银元交给了对方,对方打了个条子。他们去了对方安排的宾馆里歇息。


宾馆里,肖德福说这次可以体体面面回瑞河场了。又对他师傅说这次回东北,正儿八经把张家屯的寡妇娶进门,免得别人说闲话。


天刚打亮影,两人就来到昨夜交货的地方,发现门是锁着的,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人影。肖德福说上当了,他师傅就慌了神,嗷嗷嗷嚎哭起来。这引来了治安联防,两人被带到派出所作笔录,他们还在想不能说是银元被骗,警察就问,带银元被骗了吧?看来是瞒不住了,肖德福把条子递给警察,警察一看条子乐了,这是一张收条,写的今收到肖德福及罗德坤所欠人民币壹万元整,至此两讫云云。


罗德坤是我师傅,肖德福说。肖德福和罗德坤都未曾上过学。


我为什么不选工作安置啊?肖德福齁得胸口起起落落。我都不知我能活多久。


我看见喷泉珠子被一种力送到高处,落下来,像电影镜头缓缓落下来。肖德福把一叠钱压进我手里,说,一定帮我买完一年的五险。


风吼了一夜又一夜,有几片小雪旋到半空不见了,到处挂着冰凌子。电视报纸网络都在预测今年应该有场雪的,甚至有网友说,不下雪,能叫重庆吗?


下午艺考学生考前宣誓,我问,你们考完了最希望做什么?答案几乎一致:看雪。我答应,如果我们有幸碰上下雪,我带大家一起到南山,煮茶赏雪。


我曾经在喷泉前问肖德福,这辈子有还未来得及做的事儿么?肖德福憨憨一笑,说,事儿啊,哪有做得完的。要说最大的事儿,就是肖军。肖德福突然像想起什么,说,想回趟皇姑屯,看看师傅,还有,那边那雪,埋到腿肚子。肖德福说,东北的冬天是不干活儿的,老板们猫冬喝酒,咱整天打扑克,那日子,惬意。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肖德福竟红脸了。


猛地王宏闯进了我的脑海。这一年过来,我退股资,变更股东,招生引入师资,安排课时,忙得脚不沾地,连老家都没回,前几天我妈打电话问春节回不回,我肯定地说你和爸到重庆过节吧。


我突然想起了王宏。经历了上次的事,我和王宏之间像成了陌生人,也许只是我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们该聊什么?


雪终于下来了,像塌方似的,从高处垮下来,堆满了重庆的大街小巷。高高低低的建筑都顶着雪帽子,大人孩子一早跑出来,疯了一样叫,毕竟很多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啦。和学生们疯玩了一天,我回到办公室,天黑下来,灯光零零碎碎落进来,没有拉灯,黑暗也遮不住什么,雪明晃晃地映着整个城市。


第二天,我拨通了王宏的电话,电话一直“嘟嘟嘟”,正准备挂掉,突然一个女孩的声音,哥,你在哪儿呢?


娟子?我在重庆。


嗯,我在东北。王宏啊,正和孤儿院的小朋友们一起,玩雪人呢。


2020年1月30日于听风阁第一稿


2020年3月1日于听风阁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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