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 叶世桦(叶子)更新时间:2020-03-10 10:48:01章节字数:2284

处理小组找来了一家艺考机构,商量暂时接管飘扬艺考学生的问题。原则是保持相对稳定,不造成社会影响,因而师资队伍不变,教学场地不变,但严格管理秩序。


吴主任问我,为什么没有肖晓的辅导记录和入学记录?我说如果把肖晓报到学校,就得按股东会的章程办事,缴纳所有学费,并且作为学校正式学生,严禁外出。


那不是更好吗?就没有现在这档子事儿啰。


我望着窗外,有零星的雨,有一搭无一搭地落,偶尔有一滴打在玻璃上,蜿蜒出一条白银流过的样子。我想瑞河应该下起小雪了。


有天我开班主任会,会议主题是冲刺联招考试,各个班主任及时跟踪学生学习情况,建立档案,以便教学老师查漏补缺。会后我把肖晓的班主任留下来,问她,肖晓情况怎么样?女孩刚从大学毕业,耸耸瘦削的肩,说,老是出去,我不准,她就打你校长的牌子。专业应该没有问题。


你知道出去做什么?


兼职。发传单,贴小广告,有天我看见她拿根棒棒混在劳力市场。我都不敢跟她打照面。听说他爸肺上出了问题。


等肖晓回来,叫她来我这里一趟。


肖晓是捧着一束腊梅来我这里的。看着她汗津津的额头,我装着很生气的样子,说,到重庆学习不容易,整天外出,能学什么呢?


肖晓嘻嘻嘻笑,笑后又沉默了。然后将大辫子绕在手里,说,不会丢脸的。


我叹口气,看见她胸前别了一串腊梅,淡黄的瓣,清香幽幽。这个城市每年都有流行的物事,似乎有一种潜在的力量在推动这种流行。去年流行在发髻处挽圈,像个灯笼甩在脑后。今年流行在胸前别一串花。肖晓见我看她,站起来,把腊梅插在办公桌上的瓶子里,顿时满室生香。我怎么说呢?她的家庭情况我很清楚,她如果不半工半读,生活就成问题。我本来给她安排了宿舍管理员的兼职,但她嫌薪资太低,她说,得给父亲寄几个回去。我拿出十元钱,递给她。肖晓一下站起来,脸透红,像笼了个红色塑料袋,说,感谢您的。她鞠了一躬,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回转身说,冬天我回趟瑞河场,看雪,今年肯定下,可以打包票的。说完自顾自笑起来。我伸着的手好半天才缩回来。


肖晓刚来重庆时是夏天,恰巧那几天重庆的天气可以烫熟鸡蛋。肖德福敞着脚丫子,肖晓也敞着脚丫子,肖晓在前边跳着走,肖德福在后边跳着走,父子俩像耍猴戏的滑稽,引来一路人围观。肖晓到校没几天,就遭同学投诉,说肖晓长期打赤脚。我把肖晓找来,肖晓果然敞着两大块脚丫子,甩着粗辫子。往我面前一站,说,重庆热死人啦。火炉名不虚传。


我说去把鞋穿上。


她红了脸,通红。习惯了,在河边生活,穿鞋倒不习惯。我噗嗤一下笑了。在老家瑞河,个个都是敞着脚丫子,上坡、出船、到瀼渡码头赶集,除非有红白喜事,讲究一下,但也是往脚上套一双鞋,不穿袜子,事情一过,一双大脚丫子行遍瑞河。校长笑什么?我说我想起了老家的一个笑话。肖晓嘟起嘴,哼了一声,您也糟践肖晓,我知道你说的狗撵脚的故事。我哈哈哈笑起来,说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狗撵脚是外乡人编派瑞河人的一个故事。说有一财主,年终不给长工银子,长工也不要,就在财主家磨洋工。半天才推一斗米,财主想,这不是办法啊?于是说晚上到账房结账。长工来自瑞河,不习惯穿鞋,晚上来到账房,领了银子刚出院门,突然从旁边串出一黄狗,像发了疯,见着长工就扑。长工吓得屁滚尿流,攥着银子就跑,哪知黄狗越追越勇,长工以为是财主放狗要银子,遂丢下银子跑,狗仍无停意。直到黄狗气绝,人也差点儿短命。长工坐下来,闻到一股骨髓香味,细细一寻,原来自己的脚板脚背全是髓汁儿,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想来是财主在账房地上泼了骨髓汁,黄狗被财主套着饿了好几天啦。


第二天,肖晓脚上就穿上了鞋。


我叫住肖晓,问,你爸还在扛包?


没有啦,肺上全是灰,出气也不顺,让他去医院,他总说等等。我上重庆时就没法扛了。


肖晓说她上重庆费了好大的劲儿。肖德福的女人指着肖德福说,你把家里唯一的整劳动力放出去,我们只有等死啦。肖晓出门那天,她妈堵在门口,不让父女俩出门。肖晓一个劲儿抹泪,咧着嘴哭,说我不读了。肖德福青筋暴起,一时血气封喉,一口痰差点憋死了他。女人慌了,抹着肖德福的胸口,肖德福一翻身,把女人压在身子底下,朝肖晓喊,快走,折子密码是你生日。


肖晓说到这里时,喉咙发哽。我爸走平路都喘气,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也默许了肖晓的半工半读,肖晓说她家里的盐巴钱得靠她挣。


肖晓出事后第三天,肖德福来到了重庆,同来的还有瀼渡中学的校方代表。肖德福被安排在离肖晓出事不远的宾馆住下。白天肖德福被各路媒体围堵着,我趁无人的晚上过去找他,我把准备好的话背了一遍又一遍,这些话都是王宏不愿意说的。到了却不见肖德福,问前台,都说没注意。等了一阵,已是深夜,裹着大衣出来,在路过肖晓出事的地方我停留了一下,我想起了那个敞着脚丫子的姑娘,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待要离开,突然看见有团黑黢黢的东西蠕动了一下,在围着的事故现场的角落里。我大声咳嗽,黑色的东西站起来,原来是肖德福。


我说老肖,冷得要命,你在这干嘛?


我陪陪晓晓。我才看清他怀里捧着的骨灰盒子。晓晓卖苹果,那得多冷。肖德福齁的声音大,仿佛胸腔里拉着风箱。我听得发堵。陪他回到宾馆,我准备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肖德福像在问自己,说,不见跳楼人的亲属?几天都不见?


你就晚上去等?


白天瞄着人呢。


等不到呢?我隐约觉得,对方应该没有家属。


肖德福动了动嘴唇,没发声。


我起身,走到房间门口,肖德福说,李校长,我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他们?我望着肖德福。


瀼渡场瑞河场说我的那些人,你和王主任都是好人。


公告期后,事故处理小组将跳楼的男人拉去烧了,骨灰盒暂时存放在骨灰寄存处。这个城市竟然有骨灰寄存处,紧挨着殡仪馆,像行李寄存处紧挨着车站码头一样,寄存那些意外身故的骨灰,以及灵魂,等人认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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