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父亲养了三个孩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做婆婆了。去年,大女儿和父亲去了一趟重庆。父亲与母亲照好了遗像,说,他们走了,好供孩子们怀念。
他们已经做好棺木。有一天,父亲说,快上岸了。
意思是,他在海里。佛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父亲的意思是,他去世,就到了彼岸。
父亲沉默。只知道干活,是个本分的庄稼人。父亲的内心,儿子永远也无法知道。
儿子想,我的父亲也是由一个小男孩长大的,父亲,也曾年轻,佛说,一切众生并无差异。
过去,父亲在生产队做活,之后,实行联产责任之后,家境好起来。
父亲说,钱一下子就存住了。2008年地震后,父亲修了楼房,二楼一底。
儿子想起自己读的一篇文章,一个农民,修房子,是他一辈子的心愿。
儿子又一次成家。儿子有个单位,防疫站。小女儿在县城买了房子,离过婚,后来又与女婿复婚。
历经波折,三个孩子都有了完整的家庭。
父亲安心了,现在,他可以说是四世同堂。
父亲的姐姐已经去世。现在,就剩下他和他的兄弟。
他的弟弟独自在家,弟媳去给父亲的侄女帮忙。父亲和母亲在家。
有一年,父亲去远方打工,那时候,他可能是最早的打工人,他修桥洞,半夜都要做。
做了半年,他回家,再也没有出去过。
68岁的时候,有人怂恿他出去,去西安,给人看工地,他没有去。
儿子说,你走了,母亲怎么办?
从此,父亲在乡下,再也没有出去过。
WW父亲,62岁,现在山村务农,一生与土地对话,用锄头。土地使他深深的弯下腰去。父亲,小眼睛,泥色的脸
WW岁月,成为定盘的星。我,坐在镇子上,书写,一如既往,我们中间隔着黑夜
WW“下雨了,我的父亲回来了”我深深的吟哦,时光,进入现在,让我又一次书写父亲WW
WW大爱无言。用一生的劳动支撑起一个家,土墙房子里走出三个儿女。沉默寡言,如石,如山,如土地。终日不离开山村WW
WW泡秧田,打谷,种姜,割菜子,就是日常的功课。用你的话说,吃了饭
WW就是干活。当我们共同劳动,我们对话,只有在劳动中,我们才能体会农人的艰辛WW
WW13岁开始抬树。高小毕业,念书逃学,老年在火堆边说,打了一辈子牛大胯,然而
WW你无悔。当我凝视大地,我看见了你的影子。一生没有对我说一个爱字,那爱,却用行动书写给了我生命,把手指破了的我背到医院
WW为念书的我送钱送物,一个风雨的黄昏,把米交给我,让背影融入暮色,踏上三十里山路W
WW父亲的智慧出自本能,是土地所赋予的,他一生
WW用行动实践它,他虽没读过多少书,却懂得乐天知命,安守本份,在某个意义。他是一名隐士,一个回归自然的人。
几年前。
一个黄昏。故乡。
我回到家中。父亲在外劳动,我去帮他。
秋天了,稻子已经收割。
稻草立在田里,静静的,无语。仿佛是一些小孩,秋天的孩子。
我和父亲一起,把稻草拉到田边一棵树脚下。
拉了一堆,父亲开始码。
他让稻草束的头对着树干,码成一圈,用脚踩紧。
我则负责拉稻草束。
我专心的劳动,心情平静。人在劳动中,就少想了很多事。
身体代替了大脑。
不去考虑形而上的问题。不去思考终极。以及对存在的思索,世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劳动,就是禅。猫捕鼠的禅。专心的禅。中国农民的禅。
我也少了世俗的烦恼,欲望得不到满足的苦痛。
忧虑的阴影再也不会找我。
我一心一意的干着。直到暮色降临。
那个田叫瑶田。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瑶字。
在我家后面。
就在这个田里,小时候,牧鸭人赶着一群鸭子来到,把一大群鸭子赶到田里,吃洒下的谷子。
而牧鸭人则搭起棚子,竹席编的棚子(呈拱形),住在里面。
他们一只鸭子死了,交给我们吃,那鸭子的滋味,成了我尝到的世间美味之一。
之后的岁月里,我也吃到过鸭子,却再也没有那么好吃过。
码完稻草,父亲叫我回去。我回去,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暮色渐浓,四周青山渐暗。
我的心情十分愉快。那一刹那,我体会到陶渊明所说的真意。
那种真意,只有在乡村,在故乡,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才会领会。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多么美好的诗句。
第十四章
一个现代人与另一个朝代的诗人心灵相通了。所有的朝代是一个朝代。
现代就是古代。过去现在未来,是一个时间。
同时,所有的诗人也是一个诗人,写着同一首诗。
一个山村,是我的出生地。1966年,我出生在那里,那是一个冬日。母亲在外劳动,忽感肚子疼痛,回家生下了我。我来到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体验这个世界的变化。
在我的幼年里,我记得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村民的娱乐是看坝坝电影,那时,电影在小学校的院子里或外面的坝子里播放。人们早早的搭好板凳。到了晚上,电影开场,一般是样板戏:《沙家浜》,《地道战》,《青松岭》,《龙江颂》等。外国电影也有,是朝鲜的,《看不见的战线》,《卖花姑娘》,很少几部。我还记得一个电影镜头,一名朝鲜战士,在河边用手捧水喝。还有就是带转盘的机枪,令我印象深刻。
在那时,故乡还不叫龙山,叫十二大队。村民叫社员。名称的变化,浓缩了时代的变迁。我家在十二大队二队,社员在生产队集体劳动,挣工分,因为是集体劳动,个人的积极性调动不出来,队里的庄稼种的不好,社员的日子并不好过。有一家人在青黄不接的时节缺吃的,就把还没有黄熟的麦子割下来吃。
父亲讲起那时的艰难日子,在大食堂的岁月,一个壮劳力一天只能吃二两粮。有一回过年,家里没有肉吃,父亲就到公社的馆子里买了一盅盅剔骨肉,人家不要钱。爷爷在马角铁厂没法待下去,回到家饿得把瓦檐下挂的青辣椒摘下吃。
那是的信息工具就是有线广播。我常在墙根下倾听外面的世界,听《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和新闻。
父亲把荒地开垦,生产队里开会批判,要割资本主义尾巴。那是的口号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我们家的成分是中农,经常遭批判。地主就更惨了,大会小会批斗,做最重的活路。
1 979年以后,事情有了变化。我记得,1981年我上大学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一台收音机,我把它带到了学校,在学校里,我们寝室用它在绵阳电视台点了一首电视剧《武松》的插曲。放假回去,我给远在重庆的同学写信,我记得家里还照的是煤油灯,一封信写完,我的鼻孔已经被熏黑了。后来有了电,光明来到了山村,夜晚变得明亮,煤油灯进入了历史。
不久,家里买了一台长虹牌17寸的黑白电视机。这是我从小听说的神奇玩意,通过它,能看到1000里以外的事物,连中央领导人在干什么也知道,这是我舅舅描述的电视机。如今,它来到了我的家中。从此,山村的夜,不再寂寞,从此,山村告别了百年孤独,打开了一扇通往外部世界的窗子。
家里的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最明显的标志是,可以顿顿吃干饭,天天有肉吃。
进入21世纪,家里情况有了更大的改善。有了几万元积蓄,种田可以不交税了。自古自今的皇粮国税不叫了,种田国家还给你拿钱。父亲说,哪有这么好的日子,粮食堆在家里吃不完,现在这个社会,只要有本事,就会过上好日子,这是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父亲对时代评价。而母亲则认为有今天的日子,全靠*同志,她经历过苦日子,所以更能知道今天好日子的可贵。
2002年,家里买了一台21寸的长虹牌彩电,安了卫星接收器,屏幕上的事物有了颜色,更受看了。频道又从原来的2个变为30多个。母亲看她爱看的电视剧;父亲看他爱看的川剧。孙儿回来,就让位给他们。接着,家里又买回了冰箱,因村里大多数家庭都有了它,买冰箱,国家补贴13%。
现在,家里正在修建楼房,住土房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村里的楼房一幢一幢立起来。我家就地震建房国家补助的时机开始修建。国家补助两万元,加上父亲的存款,楼房诞生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美好梦想真的变成了现实我也回家参加了修筑,在油菜花开的时节,在樱桃花的旁边,我们开始重建家园。我的心是快乐而充实的。因为房子的一半是我的。我想到老年回家隐居林泉,看书,写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那是多么美好的事。
父亲的背影,任时光的风雨怎样吹打,也无法将它磨灭。那是1981年,我才12岁,在离家乡30里外的镇子念高
一个黄昏,父亲为我送米来,他把米交给我,我拿到寝室,我们一同出来。我站在寝室外的墙边,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雨里,我的心里一阵感动,父亲还要走30里山路回家,天都要黑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渐渐走远,融入黄昏,被雨雾吞没。从此,这背影永远贴上了我的心壁。
后来,我上了大学,学的是中文专业。我在大学里学会了写诗,我记得我写了一首散文诗叫《背影》,发表在1987年17期的《黄河诗报》上,出现在一个叫“父亲”的栏目,标题是“同题四章”。彼时,我已经从江油市武都中学调往小溪坝中学。
在学校里,我教的是语文。其中,有一篇课文,就是朱自清的《背影》,每当上这一篇课文的时候,我的眼睛就会湿润,声音哽咽,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父亲留下的背影。天下的父亲是同一个父亲,天下的父亲有着同一颗爱子之心,心里装满了慈祥的父爱,让我们一生感动不已,陪我们走完生命的历程。
父亲到我的学校为我送过钱,那是借玉米卖的钱;到过我所任教的第一所学校看过我。现在的学校,他也来过几次,最难忘的是我逃课去成都做生意,失败后回来写检讨,父亲陪我写,又去找领导。后来,我发疯,同领导吵架,父亲为我把事情搁平。
父亲是个乡下人,念过高小,一生在山村劳动。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个夏天,父亲早上起来去赶东兴场镇,80斤海椒压迫了他30里路,中午回来,下午又打谷,晚上带领一家人剥玉米。为此,我写了一首诗叫《父亲的一天》发表在2005年第5期的《诗潮》杂志上。父亲说过一句话,人吃了饭是做活路的。
他培养了3个儿女。我也是做父亲的人了,我更加理解了父亲的不易。
2006年我写了一篇文章叫《重读父亲》我写了我对父亲的认识,一开始,父亲在我的眼里很高大,随着自己渐渐长大,发现了父亲的矮小,平常,觉得自己比父亲强,到了中老年,才会真正认识父亲,理解父亲。
现在,我的心中依然时时浮现我上学时父亲为我送米时留下的背影,那是凝聚了父爱的背影,它叫我学会感恩大地的恩情。
他睡在夜里,在无中。他在一个山村。他在睡眠里是无。人在睡眠里,就是星光体出游。他70岁了,在乡间不停的劳作。
现在,他在种姜,向大地索要食物,索要一个人的生活。
山村在他的周围。他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山村。仅仅在1985年,出去过,不过也没有走出过县城。
他最远到过重庆,那是去游玩,是大妹让他去的。
67岁,有人叫他出去打工,他没有去。他的儿子说,爸爸,你年纪大了。
他听从了。
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是农民,一个普通人。通过劳作,他养活了一家人。
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已经做婆婆了。
他的儿子在教书,是个教书先生。他的三个孙子都是大学生。一个村民说,龙石啊,你有福气,你的三个孙子都是大学生。
是不是你的家在龙脉上啊?
他笑笑,无言。
岁月过去,他的青春逝去了,中年也逝去,他来到老年。
现在,他长了长寿眉。他的儿子说,你会长寿。
他无言。他坐在大石村里,对儿子说,我打了一辈子牛大胯。
他的儿子无言。现在,他在乡下,70岁了。
儿子回去看他,他穿着卡机布衣服,外面套一件领夹。
儿子想,这就是我的父亲。儿子说,我父石河,我母印月。
他们老了。儿子说。
儿子叫母亲念佛,以后往生极乐世界。
儿子在小镇,听见有人说,学地藏菩萨。儿子想,应该学地藏,把众生作为自己的父母。
地藏经,是佛为他的母亲说的。
儿子想,应该孝敬母亲,自己是读书人。
土屋成了他儿子永久的怀念。
儿子对父亲说,爸爸,你们白养了我,我一事无成,不能孝敬你们二老,回来,也只是陪你们说话。
父亲无言。
父亲说,你读了一肚子书。
父亲只有小学文化。
那时候,小学四年。高小二年。父亲是高小文化。
父亲13岁就抬树,很辛苦。父亲说,他上学只有2两粮,常常饿肚子,哪有心思念书。
上学时,父亲就躲在林子里打扑克。
他成绩差,回家来,爷爷打了他一洗脸帕。
父亲印象深刻。爷爷去世了。
儿子患疯病,父亲和母亲去下阴神,神童子说,叫他爷爷找着了。
神童子突然发出爷爷的声音,父亲不信神,也吓了一跳。
儿子好了,老婆也跑了,工作也丢了。
儿子养大孙子,现在在外面搞建筑,他读了一肚子书,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