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进入红叶山庄以来，九死一生，再次两世为人，如不是钟离父女的悉心救治全心呵护，恐怕丧尸荒野早弃沟渠了。多次救命之恩，何以为报？大丈夫处世顶天立地恩怨分明，于情于理，寻仇之事奈难启口了。但孝养之恩人生最大，母亲血仇又怎可因一己之私而放弃呢？因此，少年人苦苦长思，或可捐弃前嫌化除干戈，可这能么？内心深处，在人在己都很难交代，真是太痛苦了啊。因此他时时矛盾得几乎想用自杀来了结此事。他甚至怨恨钟离父女为什么要救自己，一见面就打打杀杀那多痛快，就算自己武艺不行，死了岂非一了百了！

偶或也冒出过奇怪念头：“可这是不是钟离父女的阴谋诡计，一些宵小伎俩？！”

但这念头太过苍白无力，阴谋什么呀？塔聿里小镇的那天晚上，他父女完全可以不必管我，那我岂非早就死了。即便当时不知道我红尘过客的身份吧，可是后来绿松林之战又再次被蒙面老大下了所谓花粉之毒，实则是不解之毒，后被父女二人救回山庄，祛伤疗毒又一次救下性命，而现在还执直地申明一定会陪我去芜湖风家，没有一点儿毁约的意思，这，还能有什么阴谋呢！

再一想到雨儿，小姑娘清纯得譬如一颗清晨的露珠儿，哪怕一滴点儿玷污都是罪过；还有片云儿等人，一群多么好的伙伴。而老钟离的亲和以及侠肝义胆义薄云天的高谊厚意——从什么地方能找到他们装逼的理由？诶呸！怎么个人就生出了这么肮脏的想法！脸上阵阵发烧，且深深自责：红尘过客啊红尘过客，毋乃真小人也！

心有千千结，对于报仇一事他一在踌躇委决不下。

不过呢小子到底没有选择清净死，逃避恩仇是弱者懦夫才敢干出的事，更应被判为不孝不义罪加八等，红尘过客绝不可能是这种人。可现在怎么办哪？造化太弄人了啊！

所以，钟离庄主现在重申前诺，是他始料未及衷心乞求又不敢奢望的，一切的一切就在刹那间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因此少年愕然，有些迷茫几近于呆痴了。

人的一生，说穿了，其实本就是一次心路历程。行为被思想支配的每一步路，都体现在情感与认知纠结的瞬间，物质与精神总是互为因果。真理是朴实的同时也是客观的，更是最简单不过的东西。所以万念心生，念生而欲孕，欲孕方始尘世养。扰扰灵明，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善恶相加减的执念，以致怨肆纷起，恒久难绝。

此时的风潇潇，一旦灵慧回归，忽然间就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卑鄙、最自私、最无耻而又最龌龊的小人：为什么我只想的是自己，为什么我只为自己着想？

他感到一身的紧迫难耐，“好想畅快淋漓地去痛浴一番啊！”以便将一身污垢乃至灵魂深处的东西都彻彻底底地洗个清爽。那时，我便将是一个没有牵挂的人了，然后我就远离人世，不再惹动任何尘埃。

少年就这样呆立着，不知说什么好，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他觉得自己原本竟是这般愚笨，以往的自信和骄傲以及散漫、洒脱无所谓，都跑到爪哇国去了。

汗呐！

在场诸人尽皆神情耸动，气氛沉凝，目光齐齐看着浪子，时间都似已凝固。

理智真能够泯除血债战胜仇恨吗？

可是七年哪，七年的苦逼岁月，七年的忍辱负重，七年的万险千难都不曾觅得的血海仇人，而今可就在眼前了，真真儿的，可他，他却几疑在梦中……

仇人见面不是会分外眼红么？少年已不自觉地按上了残剑，呼吸逐渐粗糙起来，汗，涔涔而下。

“我，我要杀了他，对，杀了他！快，快啊扑上去杀了他！”

心在疯乱地呐喊，双目已成紫赤，然而手脚却无力地痉挛着。

他艰难地用理性控制着自己，挣扎着……终于：

“你，就是蒋某人？不过当然，在下既已承诺，不便毁约，况且风某……罢了……”

一声长叹，少年精芒渐敛，定了定神儿仔细地打量起这位朝思暮想的杀母仇人。

在座诸人亦各自松了口气，品茶尝果，神色稍安。

此时浪子眼中的仇人是一袭长衫，盘髻，方脸俊目面白微须，年纪约在五十岁开外，而佛坐仙修神定气闲遥乎有出岫之表。静如柔水，淡若远山，慈眉善目地坐在那里微笑着看着自己，其亲和之态令人孺慕。应该是一个襟怀坦白性行淑均的长者吧，他想。所谓“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这……少年疑惑起来，甚至惊讶自己怎么会没有丝毫仇恨之意，非但如此，反而有一种难以说清的古怪情怀在心中涌动。

“这，怎能是一个杀人凶犯淫毒小人呢？”

红尘过客疑惑了。

小子既被赞为一代天娇，自小便灵慧贯通文武兼修，且多年来风雨暴走尝尽人间百味阅历不可谓不丰，岂会没有识人之能？

可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呀，这个人这种模样不是装出来的吧？

心中修敛有些崩溃，无油恐惧再次占据身心。因为他想起了医隐在漠北小镇中说的那个故事，包括细节，让人不能不产生怀疑；还有，那些杀手的话。难道真是我错了么，是父亲在撒谎？母亲……母亲……可是，这怎么可能，这一切要是反转了的话，天……”

人摇摇欲倒，“我，我不能根据初见面的观感下此结论，我……呃！”

室内众人个个目光如炬，默视着眼前少年。他们是否看出了少年刹那间的犹疑，纠结乃至矛盾与痛苦？那么他们又怎样来理解和原谅眼前这个大男孩？

而对于风潇潇来说，七年寻仇每时每刻都是生与死的考验，爱与恨的煎熬，可他总算咬着牙挺了过来，但是瞬间就将重新被打回到地狱里去，不，应该是更可怕的炼狱，而且还有不可知的黑暗轮回。

红尘过客整个人是彻底地呆了傻了。

一旁的雨儿不禁潸然欲泪，虽不能彻知哥哥想的什么，但心有灵犀，似能理解哥哥此时的痛苦。

“阿弥陀佛！”

在座轩辕人一声佛唱，有若炸雷轰顶：

“施主！你灵台暗昧心中有尘，魔劫使然尔。既称过客但却达不到无拂无拭之境界，如此说来，何苦煎熬自己？年轻人，缘来有自，事去无痕，任其自然当是大彻之悟。咄，速速斩断尘缘，即生慧根！”

激灵灵犹如醍醐灌顶，风潇潇似若明白，顿时空明朗照，眸光一清。

其时春晖缠绕，鸟唱清明；和风吹送之中，阵阵花香从打开的四面窗中踱入室内，一时香颂满屋。远远，窗外菱花深处传来片云儿的歌唱，童声清脆却意蕴苍远：

“莫莫高山，   

深谷逶迤。

晔晔紫芝，

可以疗饥。

唐虞世远，

吾将何归？

驷马高盖，

其忧甚大。

富贵之畏人，

不如贫贱之肆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