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曾谙
作者: 健达奇趣蛋更新时间:2024-03-01 16:24:04章节字数:10353

我本是江南勾栏里最卑贱的歌女。


任人赏玩,随意欺凌。


一次表演。


竟意外得了骊朝唯一的异姓亲王的青睐。


他权倾朝野,铁血手腕。


却对我娇宠无度,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女人。


所有人都在感叹赵祁煜用情至深。


可我知道。


他这样的温柔,从来不是给我的。


我只是为他的白月光,当今太后江淑荣挡各种明枪暗箭的靶子。


是一个廉价好用的替身罢了。


1


赵祁煜来的时候,我刚沐浴完。


侍从们识趣地退下,空荡荡的屋内唯余我们二人。


他把我搂进怀里,贴在我的脖颈上细细地嗅着:“意浓,你可真是个勾人的小玩意。”


两年前,在江南最奢靡的勾栏,他也是这么抱着我。


那时,我还在台上卖唱。


挑事的地痞冲上来,竟要把我强抢回去做他的小妾。


我人微言轻,是勾栏里最卑贱的存在。


就算我在台上被强了,也没有人会为我伸冤,甚至还会感到一丝晦气。


我本想咬舌自尽,但跟心上人冷战的赵祁煜救了我一命。


“慢着。”


他一身黑色锦袍,眉头轻挑,一双如幽潭般的眸子微微眯起,目光森冷异常,犹寒冰刺骨。


明明是一双动情桃花眼,从中透出的凛冽却几乎要凝成实体。


他用白骨扇挑起我的下巴。


目光相对,我看到他眼神倏然一柔,琥珀色的瞳孔中似冰雪消融。


赵祁煜把我打横抱起,疾步离开了压抑逼仄的勾栏。


彼时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救我是因为我这张与太后江淑荣七分相似的面容。


但靠在他宽阔的怀里,感受到他隔着薄裳递来的热度,我早已化为死灰的心好像复燃了。


那一夜,我第一次躺在柔软温暖的被褥上,尽我所能去讨好他。


他捂着我的眼睛,在我耳边一声又一声,动情地唤着浓浓。


2


赵祁煜俯身在我的耳垂边啜吻,情不自禁地勾着我的碎发挑逗。


他将我压在梨花木上,吻逐渐偏移,带着一股凉意,印在我的嘴上。


今日他与太后因面首问题大闹一场,连身在后院的我都有所听闻。


“浓浓,给吾生个孩子吧,像羲儿那样可爱的孩儿就很好。”赵祁煜扯开我的衣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着急。


他撕下一小条床帐,遮住我的双眼,让我叫他阿煜。


翌日,宫人没有送来那碗苦涩的、粘稠的避子药。


我的贴身侍女小栗为我清理身体,她小心翼翼地擦着数不清的青紫,心疼地直落泪。


我笑着用指尖轻轻拂去她的泪珠,告诉她我习惯了,根本感觉不到痛。


一勺一勺的清水浇在破皮的伤口上,又痒又刺。


我是真的习惯了。


赵祁煜与我在床榻上厮混,从来不会怜香惜玉,他每次与我同房,总带着一股孩子般的较劲味道。


我知道他是为了气江淑荣。她是他的青梅,也是他落魄时唯一的那束光。


江淑荣生子,江淑荣招面首,江淑荣与大臣共进晚宴。


他舍不得与她置气,便把满腔怒火与醋意转为欲望,发泄在我身上。


在世人眼里,我是他十里红妆、八抬大轿迎娶的王府正妃。


他会放下事务陪我游历山川,会降尊纡贵排长队为我买桂花藕粉。


府外之人羡慕我的好命,以平民的身份得到摄政王殿下的偏爱。


言官甚至为此多次上折斥责我狐媚惑主。


但这王府中人人知道。


我还是那个卑贱的歌女。


那个沾了太后光的廉价的替身。


3


我做了一场回忆的梦。


初到京时,赵祁煜明目张胆地带着我翻身上马,在城内疾行。


长街上飞尘洋洋洒洒,一阵风穿过,只见地上马蹄印子三三两两。


我们很快到了宫门前。


赵祁煜利落下马后,把我打横抱着。


腻歪了许久,才将我放下。


路过的宫人下意识地埋头,快速地离开。


那日他扎了个高高的马尾,着一件玄色绣云纹的窄身锦衣,外罩深紫色貂皮大氅,眉眼修长疏朗,琥珀色的眸子如同一块上好的润玉,恰似勾栏戏文中常有的少年郎。


从江南到京城,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打扮。


以往他总是用精致的花纹金冠束起长发,面目紧绷,拒人于千里之外。


现在却目似繁星,舒眉浅笑着,如陡然消融的冰雪。


他牵着我的手向御书房缓缓走去,力道很柔,但也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我侧目看他。


赵祁煜眼里的期待与欣喜满得快要溢出来。


我以为他是要跟皇帝求娶我而激动。


这是他在江南时答应我的,他说我会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妻子。


掌事公公守在御书房前,远远地就瞧见人影,急忙小跑了过来行礼。


“摄政王殿下,您可终于回来了!奴家天天听陛下和太后娘娘念您....咦,这位...姑娘是?”掌事公公谄媚的嘴脸在看见我时竟然猛地一颤,结结巴巴。


赵祁煜解下大氅为我披上,挡住他审视我的目光,似乎带了几分怒气:“劳烦高公公通传皇帝一声,吾有要事相商。”


还没等高公公反应过来,御书房的门就自己开了。


小皇帝像个炮仗般撞到赵祁煜怀中。


而赵祁煜自然地把小皇帝抱起,轻声问候着他的近况。


小皇帝刚满五岁,圆溜溜的眼睛东张西望,在赵祁煜怀里不安分地闹腾着,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我,奶声奶气地:“母后,您怎么又换了一身衣服呀?儿臣记得您今日穿的是摄政王送的白色云丝裙呀!”


我不明所以,指着自己摇了摇头。


赵祁煜和高公公的脸色马上变了。


但高公公是害怕,赵祁煜的目光则变得冷厉,眼底掠过一抹阴鸷。


“羲儿,还不快下来!高公公也是的,摄政王殿下回来了怎么不通传一声呢!”


我这才见到了小皇帝的母亲,白色云丝长裙的主人,当今太后娘娘江淑荣。


4


早在江南,我就常听勾栏中说太后娘娘已过双十年华,却保养得极好。她眉梢唇角微扬,精致小巧的脸蛋上樱唇琼鼻。


难怪小皇帝会把我错认。


我的五官,竟然跟她有七八分相似。


要说不同的点,那就是眼睛。她的杏眼水汪汪的,像江南的一潭秋水。而我的眼尾上挑,是标准的狐狸眼,眼神也不如她的纯粹,带着数不尽的畏缩和讨好。


她与赵祁煜寒暄一番后注意到了我,惊奇地开口:“阿煜,你从哪找来的跟我如此相像的女子!要不是我清楚爹爹的品行,还以为她是我爹留在外面的私生女呢!”


赵祁煜笑了笑,没解释。


我却感到深深的不安与不对劲。


他把我拉下,与他一起蹲着与小皇帝平视,“陛下,这是吾的心上人,虞意浓。此生,吾非她不娶,恳请陛下赐婚于吾与虞姑娘。”


小皇帝的表情僵住了,赵祁煜的请求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场面一度陷入凝滞。


是江淑荣打破了诡异的安静。


她把我拉起来,认真地端详着我的眉眼:“阿煜确实该成亲了,跟虞姑娘很是相配。来人,传哀家懿指,赐摄政王殿下赵祁煜与虞意浓姑娘成婚。”


赵祁煜再次拉着我跪下,我听见他沉声道谢:“谢太后娘娘,吾会好好待浓浓的...”


最后几个字,尤其是“浓浓”,他几乎是咬着牙逼出。


赵祁煜低着头,背脊略弯,面上的情绪平淡,但与我相握的那只手却不断收力,把我的手挤压地生疼。


5


我又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还醉倒在赵祁煜的温柔乡里。


刚成婚时,世家贵女嫌弃我先前是歌女,但又碍着我摄政王妃的名分,不得不在各种宴会上邀请我。


收到侯府小姐遣人送来的请帖,我以为她们接受了我,当即和王府分配给我的第一个侍女小桃出去采买新衣新首饰。


那日,我早早起床收拾自己。


铜镜中的女子乌发雪肤,樱唇粉腮,一双狐狸眼欲拒还迎。


我特意穿了一身天水碧襦裙,搭上银红浅纱披帛。小桃还给我梳了飞仙髻,往上面插了几根珠翠步摇,走起来时有铃铛脆响。


在我们要上马车时,多日在宫中处理奏折的赵祁煜竟刚好回来。


他端坐马背,一身精致白袍,在微风拂动下衣角飞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


从前在江南,他见到我这副打扮最是动情,常常直接把我拉上床榻,低声叫着“浓浓”。


想到这,我感觉一股热流直冲脸颊。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的耳尖肯定发红了。


但赵祁煜没开口,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我,沉静、清冷,让我愈发捉摸不透他的情绪。


我和小桃尴尬地站着,一时不知道是否该进马车。


再不出发,宴会可就开始了。


赵祁煜翻身下马,扛起我进了府中,把我扔在了硬硬的矮榻上。


我吃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他双手撑在我上方,目光冰凉无情,像隐在暗处的毒蛇,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谁允许你这样打扮去参加宴会?”他粗暴地撕咬着我的唇瓣,把我的手反剪。


我不明白自己哪里惹恼了他,拼命挣扎,想要逃离他的桎梏。


“浓浓...你不许折辱她...你不许穿这身衣服!”


......


她是谁?


我这身打扮怎么了?


这两个问题,直到我失去了第一个孩子,撞得头破血流,才明白。


6


赵祁煜的生母是明妃宫里的女官,待满二十五岁即可恢复自由身。


可她阴差阳错地和御前侍卫“私通”,珠胎暗结。


是明妃,江淑容的姨母,护住了他们母子,给予了他们暂避风雨的庇佑。


尽管如此,因为他见不得光的出身和生母的离世,赵祁煜在宫中还是备受欺凌。


孩子们年纪小,但恶意却不小,一口一个“野种”唤他。


他们会捡起地上的石子砸他,会折断老树的枝条抽他,还会往他的饭菜中加入粪便与虫蝇。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赵祁煜十岁那年,年幼的江淑荣随母亲进宫看望姨母。


她是娇滴滴的小女娃,发现赵祁煜被欺负后竟与那些孩子扭打在一块,一定要为赵祁煜出口气。


满院的叫骂声惊动了天子。


被众人拉开后,等天子和明妃问清了事情的原委,那群孩子被严肃地惩罚。


而顶着满脸青紫的江淑荣对着缩在一旁的赵祁煜扬了扬下巴,豪气地说道:“你以后就是本小姐的人了!本小姐罩着你!”


赵祁煜呆呆地用目光描绘着江淑荣的眉眼。


天气还是很冷,但暖流却跟随他的血液流遍了全身。


风吹动了层层叠叠的衣裙,吹散了密密麻麻的乌云,也吹动了少年人的心。


此后,江淑荣常以探望为由来宫中照拂赵祁煜。


赵祁煜也一改曾经的颓废模样,在朝堂中闯出一番名堂。


可人生不像话本子,青梅竹马也得不到善终。


弘历十一年,明妃在去寺庙祈福的路上染上了风寒。


这病来势汹汹,加上明妃年轻时小产没养好身子,几乎要了她半条命。


天子并不多情,后宫中的女人只有皇后、明妃和宝贵人。


而后宫中的女人地位,除了倚仗天子的宠爱,更代表着背后家族的势力。


明妃代表着江家。她病了,江家在朝堂上就失去了一个筹码。


为了稳住世家之首的地位,江丞相选择将刚及笄的嫡女江淑荣送入皇宫,嫁给大她二十岁的姨父。


自此,江淑荣进宫成为容妃。


而赵祁煜远赴西北,驻守边疆,为心上人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中保驾护航。


7


醒来的时候,府内医女和小栗正在一旁焦急地商讨我的病情。


我感到面上有点湿润,一擦,竟流了一脸的泪。


“王妃娘娘,您要爱重自己的身体。之前小产导致身体亏空,如今又不断服下避子汤药,这些都可能让阳寿有损。”医女给我开了几帖药,委婉地提醒我减少和赵祁煜的同房次数。


我笑了笑,道谢后吩咐小桃送医女出府。


何尝不想呢,如果有机会,我根本不想看到赵祁煜,更不会让他碰我。


......


我想起刚成婚时。


赵祁煜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的作风树敌无数,仇家接二连三地派出杀手,要取他的项上人头。


不过他周边都是从小经过特训,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暗卫,像铜墙铁壁一般隔绝了外部的追杀。


但我就不一样了。


作为他最“宠爱”的妻子,他们都以为我是他唯一的软肋,便从我这里找突破口。


成婚短短几月,我遭遇无数明枪暗箭。


下毒、追杀、陷害,我的每一日都过得胆战心惊。


赵祁煜拨给我的暗卫,永远在我临死一刻才跳出来救下我。


明明他们一开始就可以护住我,这么做的原因只能是赵祁煜命令的。


那时我却没想明白。


每当绝处逢生,我就缩在主院的草丛里,直到赵祁煜回来才跳出来,跟他诉说我的恐惧。


而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告诉我他会保护我。


谎言就这么持续了一年。


长时间的担惊受怕,我的身体渐渐不如以前。


好不容易到了春日。


我和小桃在醉香阁品尝新出的酸梅鱼时突然止不住地呕吐。


鱼肉的味道很酸、很臭。


我见小桃也一副要吐不吐的窘样,并没有多想。


但在赵祁煜又一次临幸我后,我的下体开始出血。


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紧张”。


毕竟在朝堂,在家宅,他总是运筹帷幄,气定神闲。


深夜,太医院的首席太医都被赵祁煜叫来。


他们一排排跪在下端,低着头不敢抬起,“报告殿下,王妃娘娘这是有孕了,但胎像不稳。切不可再同房!”


我竟是有孕了。


从洞房那日到现在,我都一直在服用避子药。


赵祁煜和我说过,当今朝政还是危机四伏,他须全心全意为今上把握权力。


等到陛下可以独立处理了,他就辞官带我走,那时候我们再要孩儿。


所以这个孩子完全是个意外。


但既然都来了,我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这定然不能打掉吧。


我侧身看着赵祁煜。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惊喜和开心。


“浓浓,偷偷倒掉避子汤了吗?为什么这么心急!吾告诉你过,该给的都会给你!”


赵祁煜随便披了一件外袍,推开我离开。


那晚,明亮的月光透过窗幔洒了满屋。


我抱着腹部,静静地坐在柔软的榻上,一夜无眠。


8


那日过后,赵祁煜多日没有回王府。


小桃日日跟我哭诉,有时是厨房故意送来馊饭,有时是管家忘记发月例。


在王府生存久的,个个都是人精。


他们是赵祁煜的家仆,万事皆看他的态度。


他躲着我,对我冷淡。


他们就见风使舵,针对我,嘲笑我。


大抵是赵祁煜离家的第七日。


太后竟传我入宫。


小桃抹掉眼泪,兴冲冲地为我梳头上妆。


“娘娘,太后都要为您撑腰呢!看那些人怎么豪横!”


她依依不舍地送我上宫里派来的马车,把我头上的金步摇调整了好几遍。


我拍拍小姑娘的手,拉下帘子。


王府离皇宫有些距离。


我端端正正地坐在厢里,练习着嬷嬷之前教导的礼仪,还拿出一根赵祁煜刻的晶润的白玉簪子卡在发里。


我怕丢了赵祁煜的脸。


马车疾行,轱辘轱辘地驶入宫中。


宫人领着我往太后宫中去。


穿过层层连廊。


隐隐约约,我听到了赵祁煜和江淑荣的声音。


我加快了步伐。


“阿煜,你以什么立场对相卿施罚!”


“我有孩子了,你也有妻子了!我们不可能了!”


“浓浓,你是在生气我找了个替身吗?我可以马上休掉她,我娶她只是为了让你吃醋!”


“唔唔唔...”


暧昧的亲吻声让我们一行人收住了脚步。


领路的宫女显而易见地慌乱,左右为难地问我要不要先去侧殿休息。


我愣在原地。


天气回暖了,但我却感觉到一阵冰凉,手脚都被汗浸湿。


坐在偏殿里约莫两个时辰,太后的贴身女官才急匆匆地来请我入殿。


她脸上的同情毫不掩饰。


而我像个行尸走肉般被带进了太后的寝殿。


浓郁的欢好味无可避免地钻进我的鼻腔,我抬头直视太后。


她的衣裳可以看出收拾过了,但还是有些凌乱。头上的步摇也东倒西歪。


“虞姑娘,你和摄政王殿下成婚后我还没单独跟你见过呢。我一直觉得自己和你很有缘...”


江淑荣娇小的脸蛋泛着红晕,无辜勾人的杏眼似春水潋滟。


“我们长得像,小名也一样。儿时他们本唤我荣荣,我口齿不清地学他们,叫成了浓浓!之后亲近的人就一直叫我浓浓了...听说你和摄政王最近在冷战,他这人确实一直狗脾气,我已经训过他了,今晚他就会回去的。”


我看到她脖颈上的梅花点点,垂下了眸,道谢后行了个标准的礼,跟着女官离开。


原来浓浓,就是荣荣。


原来遮眼,是眼睛不像。


原来让我唤阿煜,是她习惯。


离开了勾栏,离开了江南,我还是没有家。


9


回到王府,已是黄昏时刻。


小桃在府外跺来跺去。


她开心地扶我下车,问我有没有在宫中用餐,她今天吃了几个大鸡腿。


我不打算告诉小桃宫中的事,她才十二岁,就该无忧无虑。


草草地吃了一点补品,我便开始犯困。


走到屋前,却被赵祁煜的贴身侍卫应竹拦住。


他紧张到磕磕巴巴,把赵祁煜的命令重述:“娘...娘!主子说...让您去...侧屋睡,还有以后...太后...邀你进宫,你都不要去!”


小桃几乎要气得跳起来,她踹了应竹一脚,“王爷真这么说?怎么可能!狗奴才!”


她狠狠地咬了应竹,要伸手去推门。


但先她一步的,是赵祁煜的怒火。


“王管家什么时候招进来这么没礼数的小丫头?拉出去打二十棍再扔到外面。”他推开门,满脸都写着被吵醒的烦闷。


我拦住侍卫,把小桃抱在怀里,“殿下,求你放过小桃!她年纪还小,我替她受罚。”


赵祁煜不语。


他生得高,披上大氅气势愈发逼人。


微薄的月光打在他眉眼上,阴森沉冷,带着一丝丝倦意,却无法掩盖凌人的威压。


小桃缩在我怀里,她胆子一直都很小,动不动就掉眼泪。


“应竹,把她拖下去。”赵祁煜站在我身前,手指轻轻捏住我的腕骨,琥珀色的眸子冷若寒潭。


侍卫见强抢不成,点了我的穴位。


我浑身的力瞬间解下,软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小桃扛走。


慌乱中,我抓住赵祁煜的靴子,尽力地磕了几个头,“王爷,求您...放过小桃!”


他没出声,散漫地把玩手上的玉扳指,抬脚要去书房。


我强撑着起身,想追上侍卫的步伐,腿却酸软,根本提不上劲。


重重地摔在地上,白玉簪子从发中脱落,顷刻成了碎片。


我想再借力起身,不断摸索着地面,被玉渣刺得满手沾血,皮肉翻起。


......


眼泪砸落地面,我的视野一片模糊。


有几个侍卫不忍心见我如此,把我扶到大厅。


小桃已经被仗责二十,奄奄一息地倒在门槛上。


两个时辰前,她还活奔乱跳,古灵精怪。


我实在站不起身,不顾形象地爬到她身边,抱起她,对着围观的家仆大叫,“快去叫大夫!快去啊!”


可没有赵祁煜的吩咐,他们都没有动身。


我绝望地搂着小桃,要带她出去。


身上的云绛色长裙早被染红,小桃特意穿的最爱的粉色衣裳也血迹斑斑。


应竹却又点了我的穴。


我闭眼前的最后一幕。


是他们把小桃从我怀里拉开。


用一张薄薄的凉席把她瘦瘦小小的身体捆住。


10


我彻底醒来了。


小栗催我起来走走。


她和小桃是同族的姐妹,这是我选中她的理由。


算算日子,小桃的祭日又到了。


我准备了几个食盒,里面装满了小桃喜欢的桃酥和奶酪。


她以前就馋这口,而我总怕她甜坏牙齿,不肯让她多吃。


到了我为她偷偷设的墓前。


“小桃,你想吃多少都可以哦。”我把甜食一盘一盘摆好。


其实这底下并没有埋着她的尸骨,他们趁我昏迷时把她扔到乱葬岗。


等我醒了去寻,小桃已被顶上纷飞的秃鹫吃完了。


她在府中呆过的痕迹也被刻意抹去。


但我的记忆,他们抹不去。


于是我为她圈了一块栖息的地方,寻到一根上好的桃木。


刻上。


“李小桃,出生于弘历二十年,李家堡人,为天上桃花仙历劫所化。”


这是她死前唯一的要求,一定要把她说成桃花仙的化身。


此后,围绕着这块小小的碑,竟也神奇地生长了许多桃树。


她还保佑我肚子的胎儿平安长大。


答应她的事,我都做到了。


唯独这件。


......


庆德六年,也就是小桃离开的那年,我就失去我的孩子了。


那日我昏迷后醒来,四五个太医围着我叽叽喳喳。


无非就是让我控制情绪以免胎像不稳。


可我如何能控制呢?


此后,我多蜗居在侧院里。


赵祁煜在府里也不愿意与我多装。


他把我当作勾栏里的妓女肆意玩弄,根本不在乎我肚子里还有孩子。


每与江淑荣争执,就蒙上我的眼睛自欺欺人。


结束后,他的笑容迅速敛去,沉默地扯下布条。


还没等我细究他眸底那份难懂的情绪,透着几分凉意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别痴心妄想了,一个江南妓子怎比得上浓浓。”


可我再江南勾栏里,也是清倌。


我不卖身。


......


即使如此,孩子竟还存活着。


我多次饮下堕胎药也打不到她。


生命力如此顽强,又是这世上唯一与我血脉相连,唯一会无条件偏向我的人,我渐渐地对她的出生有了期待。


但两月后,太后带着小皇帝微服私访了王府。


我肚子里的孩子七个月了,还有两个月就可以见到她。


我和小栗为她绣了虎头帽、虎头鞋还有好多口水帕。


还翻起了我最讨厌的古书为她取名。


她的出生不被父亲期待,但是她会得到母亲百分百的爱。


江淑荣和赵祁煜去书房里商量朝政,小皇帝则跟着我到花园里散步。


我坐在秋千上,他好奇地摸上我高高隆起的肚子,“王妃,里面是妹妹还是弟弟?”


我把他也抱到秋千上,自从怀孕后,我看到可爱的孩子就喜欢。


“陛下希望是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王妃你给我生个妹妹吧!”他激动地扑腾双腿。


平时的小皇帝总被约束着装作老成,他年纪还那么小,眼前这个活泼的孩子才是真正的他。


我们荡了一会,他拉着我去池塘边赏花。


通往池塘的小道有很多鹅卵石。


我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生怕出了什么事。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脚下的鹅卵石仿佛被人刻意抹了油,拉着我的手走在前面的小皇帝突然一滑,带着我掉进了池塘。


水争相恐后地灌进我的鼻腔。


我听见扑腾一声,一抹黑色身影跳进水中。


我向他伸出手,但他抓住了小皇帝便往岸上游。


那一刻我没有看见什么浮动闪耀的深蓝,没有听到什么朦胧深沉的心跳,没有抓住生存渴求的岸曙。只有支离破碎的泡影,只有模糊死寂的无声,只有下坠沉底的无措。


11


祭拜完小桃,小栗扶着我回王府。


马车轮又在轱辘轱辘地转着。


“吁!哪来的小孩!”车夫猛地停下,想用马鞭教训那个过路的孩子。


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看着已经流浪很久了。


“放过她吧,我们也没出事。”


“小栗,你把这袋金叶子给她,让她吃饱一点,不要乱跑。”


小女孩感激地朝我笑了笑,一溜烟跑走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肚子。


如果我的孩子没死,应该也有这么大了。


那年我溺水醒来,也是下意识地摸了肚子。


原本隆起的小腹变得平坦,仿佛没有孩子来过。


赵祁煜坐在我身侧,竟出乎意料地对我柔情。


他的神色尴尬紧张:“浓浓,我们还会再有的。太后已经狠狠教训过羲儿了。”


我接过小栗给的布袋,里面裹着一个成型的青紫的孩子。


真的是女孩。


我最期待的孩子。


我木然地坐在床上,没有怒骂,没有痛哭。


赵祁煜以为我至少会对他发脾气。


但我也只是静静坐着,眼泪无声无息地从脸上滑落。


我好像再也不会有生机了。


一股腥黏的液体从嗓子里涌出,从嘴角淌落。


我艰难地抬手抹去,发现满手血污。


赵祁煜淡然的神色终于卸下,大声呼唤太医。


他还说他爱我,我必须好好活着。


我好累啊,只感觉一颗心被人死死握住,喘不过气。


......


“娘娘,王府到了。”


已经过了五年了呀,这些回忆却历历在目。


但最近发生的事情,我却记不大住。


好像在昨日,我不小心进了赵祁煜的书房,里面居然挂了满屋我的画像。


有在年幼时的见义勇为,少女时的及笄礼,为妇时抱着孩子。


但这些事,都是江淑荣的经历,跟我没有关系。


我幼时乞讨,少女时卖唱,为妇时失去孩子。


赵祁煜根本不了解我,他一直在画江淑荣,然后把眼睛修改一下罢了。


他扯着我的袖子,急于邀功:“浓浓,这是你。我为你做了满屋的画...不是太后。”


但我一点也不在意,从他手中拉出我的袖子,退出书房。


赵祁煜却觉得我吃醋了,当晚又来到我的院子。


他把我摁在铜镜前,伸手将一根新的白玉簪子缓缓插进了我的头发,随后他的嘴唇沿着我的脸颊摩梭,一路辗转到我耳边:“浓浓,给吾生个孩子吧......”


我像个死鱼般任他摆弄,他却生气了。


“虞意浓,吾跟你说过,吾现在每次宠幸你,都不是为了太后!你在恼什么!”


意识到自己过激,他又软化了语气,“浓浓,我不是故意凶你的.....你就理理我好吗?不就是个孩子吗,你记恨了我五年。”


“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捂热你?”他盯着我,一步一步向前,我便一步一步后退,直到他将我抵在床边。


不就是个孩子吗?


我和赵祁煜中间隔着活生生的两条命!他却可以轻描淡写地以为我在闹脾气。


我只觉得浑身冰凉,仿佛被看不见的野兽撕咬着,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被压抑在心底的愤怒和仇恨又溢了出来。我的拳头握的死死的。


我从来没像此刻这般想要杀人,铺天苦地的仇恨将我整个人席卷,我好恨赵祁煜的残忍,更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一定要寻找时机,杀了赵祁煜。


12


万寿节即将到了。


这是骊朝最重要的节日。


当日,华灯初上,繁星点点。


小皇帝容羲已经十二岁,身量蹿得很快。


他身着一件鹅黄色镶金边的龙袍,宛如一块无暇美玉熔铸而成的小玉人,即使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是丰姿奇秀,神韵独超。


自五年前的事故,他再也不敢见我,只每年往王府上送大量各国进贡的奇珍异宝。


其实我并不怪他。


事情的真相早就查明,是对赵祁煜生了不该有心思的暗卫故意在鹅卵石上抹了油,但这也不会导致流产,而更多归咎于赵祁煜在救小皇帝时明明离我也很近,却没选择救我。


太后带着容羲,赵祁煜牵着我,登上了城墙。


巍峨的城墙在夜幕下似乎更加庄严,千盏孔明灯升起,将整个京城映照得如白昼一般。宫女们手持灯笼,沿着宫道轻步而行。


容羲自箭篓中抽出一根沉甸甸的铁箭,点燃上面的烛火,在城墙上缓缓拉弓上弦,弓尾发出细碎的白雾,喷在他脸侧。


一松手,空中回荡起尖鸣声,那支箭如白虹贯日,兀的击中京城最高楼的顶端,引爆布置其上的烟火。


仪式到此结束,百姓们在城外继续逛庙会,赏铁花。而贵族们则落座宴席,为皇帝送上贺礼。


......


在赵祁煜献礼时,一群黑衣刺客从各处现身,将他包围。


本该出现的暗卫却都没有动静。


赵祁煜只犹豫了一瞬,便身形一晃,犹如利箭般飞射而出,夺了一位刺客的长剑,狠厉无比地朝他们劈了过去。


一阵凉风袭过刺客的喉头,下一刻鲜血就从他们的脖颈处喷涌而出,洒落在地上,向整个宴会厅蔓延。


但刺客源源不断,暗卫一个都没有现身,赴宴的武将也都静坐原地。


任谁都看明白了,这场刺杀就是针对赵祁煜而来。


而且看那小皇帝凌冽的目光,幕后主使大概就是他。


赵祁煜执政几年的手段酷厉,早失去了民心,在场的大臣内心的天平也自然偏向了容羲。


赵祁煜很快就落在下风。


这时,一个刺客手中匕首出鞘,本该指向他的刀尖竟改朝我攻来。


赵祁煜着急地把我揽在身后,硬生生受了这一刺,身上血光迸现。


其他刺客见他受了伤,又一窝蜂地赶来。


“呲啦”


是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


刺客离赵祁煜明明还有一段距离。


他低下头,才发现这剑自背后刺来,贯穿心脏。


我把剑扭转了几圈,再狠狠抽出。


连线的血色玉珠沿着伤口滑落,嘀嗒,嘀嗒,流到了金子做的桌上,化成一朵朵艳丽的血红花朵。


赵祁煜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扯着我的靴子嘶吼着问:“你爱我吗?”


我没有回答他,赵祁煜的手逐渐脱力,最后松开。


蹲下身,我用手掌帮他合上了眼睛。


这是我们的结局。


我的心中曾有阳光照进,却被告知是落日的余晖。


13


宴会后,即使我杀了大臣们恨得牙痒的人,他们却觉得我是女子,竟敢弑夫,要将我处以死刑。


但在容羲的镇压下,我还是脱罪了。


我收拾了一些必需品,带着小桃的牌位,准备和小栗出发,回到我从小生长的地方。


虽然那里也承载了我不好的记忆,但我还是想回去。


京城的菜肴口味其实一点也不符合我,京城的生活习惯还有气候,我也不喜欢。


临行前,太后和皇帝来送我。


还没入冬,江淑荣已披上了薄氅,氅上绣着一簇绿竹。她肤白发浓,仪容端庄,云鬟雾鬓间簪着只精致的碧玉步摇,杏眼旺旺,跟我初见她时一模一样。


“妹妹,算了,我叫不习惯,没想到你真的是我爹的风流债。意浓,一定要走吗?我们能护住你的。”


我笑了笑,摸了摸容羲的头:“羲儿要听娘亲的话,努力成为好皇帝哦。姨母先走啦!”


之后的人生里,直到死亡,我和小栗都在忙着做酒馆生意,也成功开办了女学。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我终于破解了死局,也不再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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