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灰
作者: 镜里朱颜更新时间:2024-01-12 10:10:15章节字数:10837

我是战乱流离的流民,被变卖为奴婢一路押解至邺城。


大将军高徵路上遇见了我,便把我带回府中,恩宠一时无俩,盖过了原先所有的美姬。


他甚至要傀儡皇帝封我为公主,给足我天下至尊的宠爱,告诉我哪怕我要皇后的凤冠,他都能给我。


某次意乱情迷,我问他:


「大将军尝过人肉的味道吗?」


1


一切好像梦一场,我从街头乞丐,一跃为锦衣玉食的将军府美人。


高徵遇见我的时候,正在街上骑着高头大马,紫衣高冠。茫茫人海里,他一眼便看见了我。


他俯身把我拽过去,拥入怀中,我侧身骑在马鞍上,无丝毫惊慌。


高徵就这么抱了我一路,直到将军府,他不辞劳苦又打横将我抱起,直直进了卧房。


「还不快给她梳洗?」


旁边的婢女只当是大将军又寻得美人,亦步亦趋上来,带我去了浴池。


梳妆沐浴后,我被送进高徵起居之处。这时的高徵换了睡袍,看见我不由得眼一直。


「你倒也不慌?」他走过来问我,「往常别的女子,都会打哆嗦,看见我就像看见阎罗王一样。」


传言里,高徵喜怒无常,杀伐果决,后宅美姬一旦过问了不该问的,或是触怒他的逆鳞,都没有好下场。


我摇了摇头,「能伺候大将军,是我的荣幸。只是,我有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希望大将军能玉成。」


我跪在地上,身上的纱衣掉落,露出肩膀。高徵扶我起来,「你说吧,什么愿望。」


我知道,高徵肯定会同意的。


高徵十岁替其父迎接外使,因容貌气度获得外使称赞。而后,他十五岁入吏部掌握人事调动,十八岁进位大将军节制兵马,二十岁封王,二十三岁接过其父——摄政王的担子。


他现在是大齐的摄政王,也是众人眼中狼子野心、曹操一般的人物。


所以,我的愿望,在他看来,没有不满足的道理。


「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大将军找到那个带我入邺城的队首。」他正坐在榻上,我靠着他的肩膀。


他顺势揽了我的腰。


「然后杀了他。」


2


高徵微眯双眼,「简单,我派人去找,明天翻遍邺城也要找到。」说罢,他褪去我的衣裳,拉下鸳鸯流苏帐。


第二天,我说的队首真被高徵找来了。


高徵坐在堂中,那人被五花大绑,止不住地磕头,印堂都磕破了。


可惜嘴被堵上,说的话全然听不清楚。


高徵好整以暇,漠然看着我,他的眼像极了生杀予夺的前任摄政王,漫不经心,高高在上,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缬罗,你说说看,要怎么杀他?」高徵手里的羽箭指了指那人。


缬罗是他昨日为我起的名字,缬、罗二字,都是极其珍贵的丝织物,他想告诉众人,我现在是他的心头宝。


「一刀一刀把肉割下来,然后放进鼎里,煮熟后就喂狗吧。」我樱唇浅笑,却没想到这笑容把堂前众人都吓了一跳。


「这不就是凌迟么?」高徵来了兴趣,「好啊,那就照她说的做!」


鼎已架好,行刑官问:「大将军要亲自看?」


高徵看向我,我点头。


见我点头,高徵更高兴了,以往的美人见了死人都吓得要死要活往他怀里扑,我倒是不一样,不仅不觉得吓人,还要亲自看。


「缬罗,你可真是老天给我的宝物。」他笑着挽住我的腰,「开始吧。」


尸体,断肢,我见了无数次,凌迟算什么?


3


这件事第二天在府上传开了,众人窃窃私语,有人说我是妖姬,也有人说我是鬼魅,总之,宅院里的女人,聊什么都差不离。


直到高徵的正妻来找我,我才知道这件事闹得有多大。


高徵的正妻是大齐长公主,她待谁都宽厚,见了我后,执着我的手,「姑娘,你是大将军新寻来的美人?」


我着一身樱粉长裙,杏眼微微瞥了她一眼,「公主。」


「果真清水出芙蓉,是个难得的美人。你以后在府上,缺什么了就告诉我,我能帮你的一定帮,只是,以后不要再看……看行刑杀人,怨气重,对你身子也不好。」


「我抢走了你的丈夫,你不生气么?」


长公主垂眸笑笑,「他何须你抢?他本来就不是我的啊。」


「我尽量不伤害到你。」我小声道。


长公主没听见这句话,又问:「姑娘是什么来历,家里可还有人?如花的年纪,怎么就流落街头了呢?」她抚着我的脸,那是三月春风般的温暖。


「长公主,你不用对我太好的。」受到这样的善意,我有些不太舒服。


长公主自小就是贵女,被教导不可嫉妒,面对我的回答,面露惊诧,「姑娘怎么说这个?来了大将军府上,就把这儿当做自己家吧。」


她把我拉进怀中,我竟然从其中得到了久违的、母亲般的感觉。


长公主比我年长数岁,为人处世挑不出错。我只好放下旧事,合上双目,放肆地享受着她对我的好。


「多可怜的姑娘啊,这么小,就没了家。」


长公主……你不必对我这么好的。


4


翌日,高徵进宫,他在皇帝面前提议,说要封我为公主。


满朝文武窃窃私语,乞丐封公主?也不知道这大将军想干什么。


礼部反对,公主要入宗谱的,岂能胡搅蛮缠?然而高徵绝对不退让,说,他说缬罗是公主,那缬罗就是。


如此这般,与朝廷对抗,长公主也拉不下脸,回到府中心情低落。


「大将军这次,实在是过了。」长公主捶着心口,「帝室衰微,但也不至于随便晋封公主啊,县主郡主都好,为什么偏偏要……」


我不知所措,他们的家事,我总不好意思插嘴。


但在外人看来,就是我主动要的。


长公主走后,我在后宅散步,正好遇见了姜孺人。


她生得甚美,妖娆妩媚,斜着身子靠在廊柱旁,「哟,这位便是在后宅架锅煮人肉的缬罗姑娘啊。现在好了,满邺城都知道,大将军想要封你为公主。」


我不想与她争吵,绕开她,她却跟了上来,「你也不看看你自己,公主?你也配!」


她啐了我一口,我用看死人的眼神看向她,「是大将军要给的,怎么,你也想要?那你去求大将军,就说,你也想当公主。」


她和皇后家族有关系,所以格外有底气。然而看见我的眼神,不由得退让几分,「你想凌迟我?」


姜孺人壮着胆子,甩了我一耳光,两边的婢女面面相觑,吓得赶忙把自家主子拉开。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论出身,你比不过我,容貌也比不过,走着瞧吧,过几日你就和我一个下场。」


我捂着脸,满不在乎,「好啊,那我就告诉大将军,你也想要,看看大将军会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嘴角沁出血来,其实我对姜孺人没什么想法。


报复?没有必要。她不过是个困在大将军府的笼中雀,若我的报复能成功,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低着头,迎面撞向了高徵。


刚刚发生的一切,高徵都看在眼里,他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淡漠,看姜孺人就像看地上的落叶。


高徵往后回头,一个眼神的工夫,侍卫便抬走了姜孺人。


在姜孺人的哀嚎中,院子重归寂静。


「你怎么被打了也不怒?」他关心我的伤势,看见脸上的红手印,爱怜地抱住我,「缬罗,不会再有下次了,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了。」


可我心知肚明,他哪里是为了保护我。


他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脸面,自己的威严。


5


当晚,高徵唤我侍寝。


我不明白他喜欢我什么,或许我和别的姑娘都不一样,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总是病恹恹一张脸。


无论看见多么血腥多么刺激的场面,我都古井无波。


他抱着我冰冷的身子,最后一件罗衫褪下后,肌肤相贴。


高徵征战多年,膂力过人,又好美姬。府邸美姬如云,她们中有些嫉妒我,只是不忍发作。再加上长公主亲自上门,她们就更不敢声张了。


高徵在政务上精明,后宅这点儿风波他更是看在眼里。他不喜欢任何能给他带来麻烦的人或事,所以我只能小心翼翼让他感到舒心省心,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被他厌弃。


我们耳鬓厮磨,他问:「缬罗啊缬罗,你怎么总是冷淡如水?难不成要我当周幽王,烽火博你一笑?」


我还未回话,高徵又道:「难道你喜欢看杀人?那,你告诉我你还和谁有仇,我给你找来,统统凌迟了,怎么样?」


我回过头,和他嘴唇相碰,又欲擒故纵往后退了三分,「大将军尝过人肉的味道吗?」


高徵被这话问得一个激灵,「你尝过?」


「人肉不好吃的。一点儿油水都没有,干巴巴的。」我的话说出口,又让他吓了一跳,「遇见大将军后,就不用吃人肉了。」


高徵这才松了口气,山河破碎,诸侯割据,这片土地上人吃人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枕在我的脖颈上,昏昏入睡。


我一夜没合眼,因为只要我睡着,就会做噩梦,梦到之前的经历。


6


我是流民,三个月前,大齐与西秦交战,我的父兄被拉去守城。


父兄后来没回来,听人说,大将军高徵眼看西秦炸开堤坝,我军修得太慢,心生不满,于是把挑着土石的担夫当做土石塞进了豁口处。


我父兄就在其中。


而后大将军凭借此军功进位燕王,权势煊赫。


我无家可归,和邻家年岁相仿的风哥哥无意间混入西秦的流民队伍,被押解到了邺城。


在战事未开之时,我和风哥哥约定好,等我长大了,我们就在一起,所以,我把仅有的珍珠耳环一分为二,给了他一个,当做信物。


途中,风哥哥总是把他的餐食让给我,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我把干粮给他,他摸了摸我的头,「傻姑娘,我得照顾你啊。」


队首意图不轨,他屡屡挡在我身前。


某日,我们失散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他。我孤苦伶仃,被一个满脸横肉的队首强暴,或许从那天起,我的心就再难起波澜。


因为这种行为不止一次。


第二次,他杀了人,说连年征战,都没人种地,没粮食吃只能这样。


他晃着手里的人肉汤,问队里的女人要不要吃。


女人们饿得无以复加纷纷点头,但只有我没有点头。


所有的女人被他强迫后,只剩下了我,而那时候已经三天过去了,我已经饿得没有意识。


我心里一直在抵触,但身体却微微点头。


「妈的,装什么?还不是得主动撇开腿!」


一番耻辱过后,我捧着人肉汤喝了下去。


喝到最后,硌牙了。


我吐出来,发现那是一个耳环。


我的耳环。


7


听说姜孺人被划花了脸,送进尼寺出家。


我望向四四方方的天空,竟然也有几分羡慕她。


她已经解脱了,而我却还要在这王府中和高徵斡旋。


高徵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喜欢一个人?他享受的不过是权力带来的快感。


我想起了风哥哥,心不由自主揪紧。我做了什么啊,我都做了什么!


我要报仇,可是,我该怎么报仇呢?光凭我自己的力气肯定不够。高徵极其敏感,一点儿风吹草动都能觉察到,我不是他的对手。


今晚他照旧又宿在我处,他迷糊间告诉我,姜孺人的表哥是当朝皇后的侄子谢白曜。


所以对姜孺人如此惩罚,谢白曜那边肯定说不过去。


总归是得面子上意思意思,哪怕他觉得这么做纡尊降贵,谢白曜这样的纨绔,在他看来就是蠢货。


和一个蠢货打交道,累身累心。他蹭着我的颈窝,「缬罗,我可是为了你,得罪了谢家。你竟然也不笑一笑。你被姜孺人打了,都能笑出来,怎么我为你赶走她,你却不笑?」


高徵,你要我如何笑?


我年幼丧母,又因你失了父兄,更是在之后吃了所爱之人的肉。


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能让我笑的,也只有痛苦和死亡。


因为那至少能证明我活着,我还是个人,还能感受到痛。


「大将军若是觉得得罪谢氏不好,可以抛弃我。」


高徵神色一怔,旋即严肃起来,胳膊又紧了几分,吻我的时候还恶狠狠咬了一口。


满口猩甜,我想起了那天,我确实是闻到这么一股血味儿。


人的血和动物血是不一样的,那天起,这股味道就在我心上挥之不去,恐怕只有我死了,才能忘记。


或许,正是这样,我才能和风哥哥永远在一起吧。


8


谢白曜今日登门拜访要个说法,气冲冲闯进来,看见在廊下发呆的我。


他面露红光,朝我走来,「你……你就是高徵喜欢的那个美人儿?真是极其水灵。」


我无动于衷,不喜不忧,他见了愈发激动,「还,还是个冷美人儿。」


谢氏和高氏分享朝廷大权,无奈屡屡被高氏压制,只能眼睁睁看着高氏摄政。谢白曜早就想踹了高徵自己执掌大权了。


「美人儿,你不如跟了我。我们谢氏可是世家大族,不像他高徵,不过是马奴之子,能成什么气候?」他凑近我,一张大脸映入眼眶,「我可不会亏待你。」


我微笑道:「谢公子,你难道忘了,你表妹是我……」


「嗨,我表妹什么样我心里能没数?她呀,嚣张跋扈的,无怪乎高徵不喜欢,连我也不喜欢。要不是她缠着我,哭了一晚,我才懒得睬她。」


或许,能利用谢白曜,对高徵致命一击。


「谢公子真是有趣。」我媚眼笑道,这样一来他瞬间变得魂不守舍。


高徵刚下朝,看见我和谢白曜攀谈也顾不得什么了,撇下马就匆匆跑进来,把我护在身后。


他穿着紫色朝服,比谢白曜更魁梧健壮。


他一个马奴之子,为建立功勋,只能深入战场,不像谢白曜,家大业大。


「谢公子来拜访,怎么不等我回来?」他语气急促,蔑视着谢白曜。


「哟,高大将军忙得很,我总不能杵在门口等着吧?」谢白曜双臂抱胸,迎着高徵的怒目,「皇后知道了我表妹的事,心里很不舒服,大将军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高徵似笑非笑,「若我没赶到,你的好妹妹就会把缬罗的脸划花了。」


谢白曜瞟了我一眼,「你上哪儿找的美人?我家里那些都是丑妇,加在一起也比不过。还是高大将军有眼光啊。」


高徵并不觉得这是夸奖,「你还有别的事要说?没有就走吧。」


「有。」谢白曜不怀好意笑笑,「你不给个说法也行,把她,送到我府上。」


谢白曜绕过高徵的身躯,指向我。


9


我看不见高徵的脸,但从语气中能察觉到,他并不高兴。


或者说,怒火中烧。


「谢白曜,我是不是给你脸了。」他一字一句说道,「缬罗我所爱,不可假手于人,你死了这条心。」


说罢,他再次拦腰把我抱起,在众人的注视下,回了后院。


「高徵!你别后悔!」


高徵头也不回,任由谢白曜在原地跺脚。「缬罗,他刚刚可有欺负你?」


朝廷之争业已让我倦怠,我靠在他肩膀上,如他希望的那般眷恋依偎着他。「还好有大将军在。」


我好像知道该怎么杀高徵了——高徵,何须我杀。


他锋芒毕露,我只要等,就能等到他们自相残杀的那一天。


高徵死了,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我早就该死了。


我该死在三个月前,死在风哥哥旁边,而不是吃了风哥哥的肉,苟且偷生。


爱?高徵懂什么是爱么。


爱是为了一个人,能舍弃自己的生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高徵,你不懂。


高徵今天晚上说了很多话。


他喝醉了酒,话匣子打开,「缬罗,我父王是马奴没错,可这大齐江山,若是没有我父王,怎么可能会有今日的疆域!


「结果,谢氏和皇室,一个个都想除掉我。你说是不是很可笑?功高震主,他一个傀儡皇帝也敢跟我叫板!我想封你为公主,他还要给我甩脸子!


「缬罗,我已经知会了礼部,明日你便是公主,改姓萧,我说你是公主,你就是公主!」


他将我抵在床榻上,醉酒后劲头极猛。


我流下泪来,他顿时慌张,停下来问我,「缬罗,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我当然不能说,我在想另一个男人。


「大将军待我真好,其实何必呢。」


高徵竟然笑了,「是啊,我一个马奴之子,何必呢。」


我眼角泛着泪花,他轻轻拂去,「为了缬罗,我就做一回昏君。」


他迷迷糊糊说起了自己小时候,身为长子,被裹挟着往前,所有人都在告诉他,高氏重任在肩,他应以家族为重。娶妻纳妾,必须按照指定人选。


他说,当「明君」很累,怎么做,都有人不满。


不如,随着性子来当「暴君」。


高徵是不是疯了……


不对,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10


第二天朝堂传来消息,皇帝同意封我为公主,但是,册封要挑一个良辰吉日。


国师带着几个小道,来府上测算,顺便为我祈福——这是高徵的本意。


然而国师一看见我站在堂前,就抓住我的手腕不肯松手。


「妖孽……妖孽啊。」国师瞪着长公主,「殿下为何留这种妖孽在身边?贫道观其气色容仪,似棺中枯骨,怕是不祥之兆。」


长公主护着我,她本就不喜欢这种神神叨叨的人,「国师说什么呢,这位姑娘是大将军心头所爱,也是皇兄打算收的义妹,怎么会是妖孽。」


国师怒极,「长公主大谬!」眼看我的手腕被勒出一道红印,长公主连忙命人拉开国师。


「妲己灭商,褒姒祸周,天要亡高氏,天要亡大将军啊!」他疯疯癫癫带了小道出去,我在人群中竟然看见了姜孺人的脸。


是她……


姜孺人头戴幂篱,但那仪态和气度,我一眼就看了出来。


长公主揽住我,手掌摩挲着我的鬓发。我靠在她胸前,难得有了几分安心。


「你别听这些道士瞎说,皇兄一直都喜欢这些术士,天天请他们在宫里讲经,哪有什么妖孽不妖孽的呢。皇兄说要收你为义妹,那你也就是我的妹妹了。」


我眼神空洞……姐姐?


长公主何必对我这么好?她不生气,也不像别家主母一样日日给人脸色看,关心我照顾我。


也对,她是皇帝的妹妹,她什么都有了,就算没有高徵的宠爱,也有退路。


「姐姐……」


长公主笑得更开心了,「小妹,你这么说就是认我这个姐姐了?说来也怪,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格外亲切。之前他们跟我说大将军金屋藏娇,我心里还不舒服,但看见你第一眼,心里不知怎么就生了怜爱。


「他们那些大男人建功立业出门在外的,小院子里也就只有我们这些女人。我不想为难你们啊,」长公主葱白的手抱住了我的肩,「你看,咱们在家说说话,谈谈天,你跟我聊聊你以前的日子,怎么样?」


若我杀了高徵,姐姐你还会待我这么好么?


这时,高徵回来,手里提着把剑。


赤红的血顺着剑锋流了一路。


11


今晚又是我伺候他安寝,高徵今日不痛快,眉头紧蹙。


「一个道士也敢来质疑我?」他洗完脸,猛地把毛巾扔进脸盆。


我身着寝衣站在一旁,说实话,我一点儿也看不透他,更不知道杀他的话,胜算有多少。


因为我不知道他到底喜欢我什么。


若是知道,我便会利用这点,操纵他的心。


齐室衰微,民间又有童谣流传,字字句句都指向高氏。高徵有意利用国师布造谶言,却又在昨日杀了为他效力的国师,如此种种,真是让我看不懂了。


高徵握住我冰冷的手,「你的身子,怎么总是不见好。」


我应该早就是个死人了,死人能有什么温度。


「无妨,我生下来就这样。」


他抱起我放至榻上,就像往常那般云雨,发丝缠绕,我仿佛能看见自己的末路。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高徵喜欢我,不需要什么理由,色相,容止,便足以让他欲罢不能。


再加上枯槁的冰冷神情,又能激起他的征服欲。


就像周幽王,甘愿为了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就像纣王,为了妲己能杀比干。


我揽住他的脖颈,笑如业火红莲,这是地狱的颜色。高徵见我笑了,愈加兴奋。


我已经在地狱了,高徵,我等你一起下来。


「孤为了缬罗……做一次纣王,也无不可……」


12


从昨晚那句话后,我对接下来的计划就有了数。


一开始我还会觉得自己过于残忍,但转念一想,我好像从那日起……就再也不像一个正常人。


手和心,都是冷的,腔子里没有感情,只有恨。


这股恨意一直提醒我,我还活着。若是没有恨,我怕是早就一头撞死在街头。


高徵救了我,却没想到,他救的是一个孤魂野鬼,还是想要他命的孤魂野鬼。


今日皇帝召我进宫,长公主也在。宴席之中,长公主面容落魄,皇帝萧攸劝她不要自伤。


一边是幼年结发的丈夫,一边是亲哥哥,长公主夹在中间,总不好受。


我之前听人提起过,高徵的父亲马上定江山,高徵先和公主结婚,而后又扶持公主的哥哥为皇帝,于是公主便成了长公主。


也就是说,没有高氏,就没有皇帝,更没有长公主。


高徵和公主的婚约是联姻,二人没什么感情,公主恪守妇道,终日不过主持中馈让高徵无后顾之忧。


但萧攸想的不止这些。


谢皇后坐在萧攸身边,「缬罗?这名字我没记错吧。你就是大将军喜欢的那个美姬?」


我起身行礼,「是。」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萧攸笑道,「快请坐吧。」


谢皇后和长公主不一样,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嫁给萧攸也只是为了稳固谢氏的权位。


表面上谢皇后和长公主客客气气,实则背地里,谢皇后恨不得高徵马上死。


妇人们有时候很有意思,哪怕背地里恨不得掐死对方,表面也会装出和和气气来。


13


「皇兄,皇妹来自民间,受了很多苦。」长公主温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我们可得好好待她。」


谢皇后眼波流转,「白曜也跟我提起过呢,说缬罗妹妹长得甚美,比他府上的美多了。也不知,大将军从哪儿寻到这位美人。」


谢白曜竟然对我还有想法?谢皇后直直看着我,我能从她眼神里读出意图。


她,也想杀高徵。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其一,能驱逐高氏,反正在世代簪缨的谢家看来,高氏出身太过卑贱,军功起家的马奴之子,竟然压在谢家头上。


然而高徵是个政事上的天才,调兵遣将无所不能,反观谢氏,无一可与其抗衡。


其二,便是私心,想要杀了高徵,掳我回去,给她侄子谢白曜。


萧攸咳嗽数声,「好了好了,咱们别说那些了。白曜也真是的,去大将军府上也不通知一声,还跟大将军生气。缬罗,白曜没对你做什么吧?」


我摇了摇头,谢皇后马上说道:「白曜平日里不拘礼数,但对于大将军的女人,还是不敢动的。」


谢皇后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帮她?


长公主眼含关切,抚着我的鬓发。


长公主竟全然不知谢皇后的谋划?我呆怔片刻,微笑回应长公主的关切。


酒过三巡,长公主更衣,席间只留下了我和皇帝皇后。


「缬罗姑娘,朕听说,你的父兄为高徵所害,你忍辱侍奉,怕是为了报仇吧。」萧攸试探,「高徵是长公主的丈夫,然他近些年所作所为,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齐室衰颓,高氏代立,朕不能看到祖宗河山葬送在朕手中!」


我皱眉,这等江山社稷,距离我太遥远了。


我想复仇,只是因为亲人之仇,至于谁来当家做主,对我都一样。


谢皇后见我还在迟疑,「缬罗姑娘,若你肯,整个谢氏的儿郎任你挑,或者你想要别的也行。封地,钱财,我能给你很多。」


我不能暴露自己的想法,我也不想和他们这些贵人联系起来。


可若是殊途同归,我为何不借力打力?


「而且我知道你的过往,若我告诉高徵,你猜,他会不会杀了你?」谢皇后染着蔻丹的手摇起白羽扇,「还希望姑娘给我个答话。」


我头皮发麻,一时之间不知应还是不应。


以及,高徵若是真的知道我的身世和我的计划,会不会真的杀了我?


我没有把握。


14


我试探性地问道:「皇后想要我做什么。」


「你很聪明,我不说你应该也知道。」谢皇后笑道,「不要让我失望,缬罗……」


这时,大门被高徵一脚踢开,身后还有一列人马。


「陛下皇后好兴致,小聚也不喊我。」高徵剑履上殿,拊掌道。


他坐在我身边,谢皇后见状,不免露出慌张。


高徵倒了一杯酒,朝皇帝敬酒,「臣高徵,敬陛下酒。」


萧攸万千悲愤涌上心头,高徵的跋扈无事不刻提醒着这个傀儡皇帝——你的荣光根本不是来自齐室。


萧攸只能忍耐。


但此刻,萧攸忽然发作:「不劳大将军提醒,朕坐在这个皇位上,每日都心惊胆战。有今日,全依仗高氏,朕福薄,本无缘帝位……」


高徵执着酒杯上前,给了跪坐在地的萧攸一个窝心脚。


「朕?朕?你也配这个‘朕’字?」高徵连续三次问道,「你不会真把自己当大权在握的皇帝了吧?」


他身着甲胄,背过身去,「陛下,何故谋反啊?」


「荒唐!」谢皇后护在皇帝身前,「高徵,你是陛下臣子,理应忠君,怎能说陛下谋反……」


高徵斜着眼看向她,满是不屑,「你想利用她做什么,真当我不知道?」


「高徵,你不要后悔。」谢皇后黛眉拧成一股,「你是大将军,不该自取灭亡。」


高徵仰天大笑,旋即抱起我,众目睽睽下,踏步走出宫殿。


我靠着他的肩膀,心中略微有了温度。


那一刻我总觉得自己像是被撕成了两个魂魄。


一个对我说,你就这么跟高徵过下去也无不可,反正阿兄还在,虚与委蛇下去,纸醉金迷,忘了仇恨,把以前的记忆都忘了,只做他的缬罗。


可另一个却提醒我,人肉汤的味道,以及那个回不来的人。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他们都想利用我达成自己的谋划,相比之下,高徵从未要求我做什么,他种种迹象的背后,所求也不过是我一笑。


甚至他还愿意为了我,和所有人作对。


若我和他没有血海深仇,我是真的愿意疯一次,成全他一段枭雄美人的佳话。


我心力交瘁,抱着他的脖颈小声抽泣,「大将军,我要什么,你都能给我么?」


高徵笑了笑,「当然。」


我想起谢皇后不怀好意的神情,便试着激化他们的矛盾,「我要皇后凤冠,大将军也能给我么?」


高徵神色不变,「好啊。凤冠,还是头颅,你想要哪个,我就给你哪个。」


他蹭着我的额头,「以后,就叫我阿徵吧。从小没人这么叫过我,我的缬罗自然可以。」


15


众人都说高徵疯了,将一个民间女子抬到和正妃平起平坐的高度。


高徵毫不在意,他本就是这么个「礼崩乐坏」的人,对于他所爱,他掏心掏肺,对方想要什么都能给。


不日高徵带军出征,攻克西秦十座城池,封无可封,下一步要做什么,满朝文武都知道。


高徵要当皇帝。


我枯坐着,心里的两个魂魄还在争斗,望向窗外。


红颜易老,我的结局会是怎样?


我不会是高徵最后一个女人,姜孺人说得没错,我会和她一个下场。


第二个魂魄最终战胜了第一个魂魄,与此同时,仇恨一起涌来,记忆里的父兄和风哥哥笑着对我招手。


那是我回不去的岁月,我宁愿他们怪我,而不是笑着对我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每次看到高徵,便会想起旧事,每次高徵克敌卸甲的时候,我便能想起尸骸遍野的一幕幕。


这梦魇挥之不去,唯有死才能解脱。


16


我进宫告诉皇帝,说我能帮他杀高徵。


皇帝悄悄给了我一瓶毒药,并千恩万谢,说拯救齐室在此一举,事成之后许我一段好姻缘,良田万亩。


我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和他同归于尽,又怎会生还?


于是我嗤笑一声,随即出了宫。


这夜,我告诉高徵,不喜欢府卫太多,兵甲的声音相碰,我总是睡不好。高徵笑笑,「那好,既然你不喜欢,我就全撤了。」


这夜,大将军府的护卫去了一大半,我院子里更是毫无守备。


桌案上,我倒了酒,其中有一杯是我早已准备好的毒酒。我心下慌乱,手持酒杯不知该怎么奉上。此时高徵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酒杯拉到他跟前,「怎么临了了,不敢动手?」


我的双手悬在半空,眼底闪过一丝张皇,「你都知道了?」


是啊,他是大将军,手底下多少眼线,我的身世,他怎么可能不留意。


「皇后想以此要挟你,所以你怕我会杀你,就提前动手。」高徵饶有兴趣地晃着酒杯,「可是缬罗啊,我怎么会杀你呢。」


「你明知道我……可是你还……」


高徵的笑和往常都不一样,笑容里没有算计和威严,反而只有释然和放松,「我说过了,缬罗,我之所爱。


「我不可能,杀自己的深爱之人。」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缬罗给我斟的酒,我怎么能不喝呢。」


我怔然,明知是毒药,他还要喝?酒壶里还有残酒,我倒完后,也喝了下去。


高徵先是一愣,随后开怀大笑,「缬罗,想不想疯一次?」


我褪去外衣,脸色红润,身形如藤萝,缠着他有力的腰,「疯吧,疯一次。」


高徵同我说了很多以往在人前不敢提起的话,他从小掌握人心,早已把这些算计摸得清清楚楚,有时候算到最后,便觉得无聊至极。


每个人按照他设想的路走,他觉得整个世间就像一盘棋。为了高氏,他要杀很多很多人,然后笼络更多人。


到最后,周围人看他,充满了利益和索取。哪怕他死,高氏还是树大根深,有没有他,高氏都在,甚至凌驾天子。


直到遇见我。


他以为我会和别的得宠美人一样,索取金银珠宝,地位宠爱,但我什么都没要。


可我越是这样,他想给的就越多,最后把自己的一颗心也搭了进来。


最后他毒发,绀色鲜血喷涌而出,伴随着四周的火光,我和他在这锦绣灰里,紧紧相靠,烟雾缭绕,昏迷过去。


我不能原谅自己那一刻的动摇,便以此来结束。


况且,即便我活着,下场也不会有多好,顶多是被谢白曜掳去,又被关在新的锦绣院子内。


或许只有死能了结一切,至少死也是我的选择。


17


我没想到,自己还能醒来。


长公主听说我的宅院失火,动用自己的卫兵把我和大将军救了出来。


而后高徵的弟弟逼迫皇帝退位,彻查后发现是谢皇后派人放的火,趁此机会尽驱谢氏,掌握朝政大权。


长公主守在我榻前,「妹妹,你还好么?皇后也太过分了,竟然对你和大将军下毒。」


「大将军……」我哑着嗓子,眼看长公主掩面哭泣,心里也有了数。


为什么报完仇,心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


因为我知道,杀了高徵并不是结束,死了的人再也回不来,活着的人必须背负一切继续走下去。


「大将军没救回来,现在帝室更迭,故人零落,我也只有妹妹你还能说得上话。」长公主握住我的手,「现在你不是公主,我也不是公主。」


长公主抹完眼泪,「不过你还是我妹妹。以后别去想之前的事儿了,陪姐姐在后院说会儿话也好啊。」


窗台的海棠花落下,我反复记起那些人对我说的话……


「小妹,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傻丫头,风哥哥要保护你。」


「缬罗,你不该陪着我下地狱。」


长公主的手那么温暖,有一股春回大地的力量。仿佛从十方业火里,硬生生把我拉了回来。


花能重开,死了的心也能重新燃起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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