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旧梦
作者: 他见青木川更新时间:2023-12-22 16:34:46章节字数:11016

临安旧梦


父亲被污蔑谋反后,我从王府的天之骄女沦为阶下囚。


我的未婚夫郎亲自将我押送去天牢,命人给我上了墨刑。


“阮平南,我爹是被冤枉的。”


我跪着求他,而他只说:“圣上之法,不得违背。”


最后还是刑官动了恻隐之心,那个耻辱的印记才烙在了我的颈侧。


再后来,我被押送出京,成了临安城的一名歌女。


三年后,他调任临安。


第一件事,便是求我和他回京城。


1


近日临安城的红乐坊可出了奇事。


许多来寻乐子的人都在乐坊附近的巷子里出了事,而且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进过红乐坊第一歌姬水莺莺的房中。


一时间,临安很多人都在谣传,说她遇上了痴情人。


要将碰过她的人全部杀掉。


不巧,我便是他们口中的水莺莺。


“姑娘,咱们是否要澄清一下?”


“不用。”


我摆摆手,抱上琵琶准备去赴宴。


侍女在身后嘀咕:“好端端的,怎么这么传一起女儿家,我们姑娘身边才没有这样的人。”


其实是有的。


因为临安城无人不知,我是前摄政王唯一的女儿,是曾经那位尊贵的郡主。


天上月一朝坠入凡尘,一向是民众最爱看的事。


故而来这三年,达官贵人也时常挤满了小小的红乐坊。


对我痴情一片的,也大有人在。


“这身段这容貌,皇帝老儿怎么不惩罚得彻底一些?”


肥头大耳的小官几杯黄酒下肚,便敢不用敬语了。


人群霎时噤了声,那人也清醒了几分,慌张地看着主位正襟危坐着的男人。


“黄大人倒是说说,陛下怎么判才合适呢?”


他薄唇轻勾出一个弧度,灼灼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小的不敢!”


黄大人赶紧跪地求饶,我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种话过去那三年他可没少说,且当初因我不接他的活,他便到处造谣我,连我脐下二寸处有颗红痣的事情也臆想了出来。


“黄大人怎见了阮将军便不敢说话了,妾身替你说好不好?”


我含着笑,饮了杯酒后,丝毫不怯的看向那人。


“自然是做一匹扬州瘦马,日日承欢为妙。”


啪嗒!


阮平南竟涂手捏碎了茶盏。


他一脸不悦地看向我,顾不得手中鲜血四溢,尽数滴落在了他面前的酒中。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只见阮平南面色狠戾起了身。


瞬时之间佩剑出鞘,一剑刺穿了那人的心口。


阮平南拔剑而出,鲜血洒了我一身,鲜艳的罗裙更是红得吓人。


“阮大人,你残害同僚,可是大罪!”


我捂嘴惊道。


他额上青筋跳动,忍着怒气走到我的身边。


“楚应怜,跟我回京城。”


“我是临安红乐坊的水莺莺,将军莫不是认错人了?”


“楚应怜!”


我笑了笑,没应,却故意低下头展露出了我颈间丑陋的印记。


他叫的楚应怜早就死于三年前京城的那一场大雪,现在活下来的,只有低贱的歌女水莺莺。


2


那场接风宴不欢而散,阮平南给黄大人的死找了个借口。


叫调戏良家妇女。


听到这话的我没忍住笑出声,我水莺莺算哪门子良家妇女?


再说了,黄大人那叫调戏良家妇女,那现在坐在我床上等着我的阮平南又叫什么?


采花大盗?


“阮大人好啊。”


我装摸做样的行了个礼,然后把染了血的琵琶放在一旁,开始自顾自的解衣。


那衣服上染了许多血,又脏又腥,熏得我难受。


“楚应怜,你就这般轻贱自己?”


他声音有些发抖,目光低垂却不敢看我。


“若这就算轻贱,那我承欢时岂不是可以去死了?”


“你何时这般伶牙俐齿了?”


我没回应,他苦笑一声,又说:“圣上派我来临安巡察。”


“既是巡察,那看完了赶紧滚。”


我把外衣披在身上,还未来得及继续下逐客令,就被他整个人拉进了怀里。


“应怜,不要这么同我讲话,你分明不是这样子的。”


他的气息极近,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后背传来了他急促的心跳。


我转身,语气娇嗔。


“分明是你把奴家害成这样的,到头来却嫌奴家说话不好听。”


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不是…..”


他说话声音沙哑,又道:“跟我回京城。”


“不。”


我掰开他的手,再次下逐客令。


“奴家的客人马上就要来了,还请阮将军避让,莫扫了客官的雅兴,否则今晚奴家可要吃一顿鞭子了。”


“你要接客?”


他眸子好似要迸发星火,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放。


恰好门外传来叫唤声,阮平南冷睨一眼,喊了声滚。


“赶走了我的客人,你赔我吗?”


阮平南估计是听错了,将我打横抱起放在床上。


“我陪你。”


他轻轻摩挲着那个印记,道:“应怜,这一生我都陪你。”


3


我和阮平南确实有过一生之约。


他是我的青梅竹马,也是我曾经的未婚夫郎。


只是婚期没等到,我们摄政王府就胡倒猢狲撒了,现在的我更是不可能再与他有任何瓜葛。


“你们将军府害了我一家,却还想我再当你的楚应怜?”


他的动作停住,撑起身子看我。


可能他也没想到,我远在临安还能知道京中之事。


“三年前狱中刑官告诉我的,就在你走之后,我勾了勾他,他便说啦。”


我搂住他的臂膀,下压。


“阮平南,我不想回京城。”


体温骤然升高,鸨母教我的媚术早刻在了骨子里。


刚刚那杯酒里,有药。


“阮平南,你也别回去了,我们一起待在临安好不好?”


“阮平南,求你救救我。”


一双手在他身上撩拨得发热。


他终是将香唇狠狠一衔,一只手解开红罗帐,掩去了春色。


“待我回去,我要杀了那狱卒……”


睡前,我听他喃喃道。


我叹了口气,真是傻小子,说什么都信。


4


三年前,阮平南押我至狱中便走,再之后我就等来了被流放的消息。


押送出京的前一日,他也来了。


来监督我屈辱脱下外衣,任由刑部之人赐下烙印。


我跪下来求他,求他救救我父亲。


他却说父亲已死,再者,圣上之法不可违背。


我哭晕了过去,再醒来之时刑官已经准备好了刑具。


“我父亲分明没有谋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哭着问刑官。


那刑官也曾受过我父亲的恩惠,可惜道:“圣上早就忌惮王爷,恰好阮将军投诚,便起了个相互制约的作用,可是眼中钉肉中刺谁都想拔,看谁比较狠心罢了。”


他说,若不是我和阮平南以命相抵要定下婚约,不然王府或将军府的陨落会更快。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落下烙印。


锥骨之痛莫过于此,意识浮沉之间我恍若又见到了那个身影。


可惜他未再出现过,否则我死也要他尝尝这份痛苦。


“楚小姐,若仇恨一直在心中便会使人面目全非,忘掉吧。”


刑官对我说的话我记了三年,永远也忘不了。


那场大雪,王府的鲜血,阮平南的绝情…..它们交杂着,成为了我的噩梦,让我在无数次午夜梦回之时都哭红了眼。


梦醒之后,我又是那位卖艺的清倌,难再忆那场京城旧梦。


这三年里,我早已面目全非。


5


深夜雨打芭蕉,我掀开罗帐下了床。


阮平南睡得正熟,终于不再是生人勿近的模样。


这样的他,看起来没有那么令人生厌。


明明之前是个天真无邪小郎君,却偏偏要把自己伪装起来。


铜镜照着我脖颈旁的印记,阮平南不知发了什么疯,偏爱咬这里。


若是再多咬一会,那印记大概会溃烂发红。


幸好。


我摸索一阵,拿出镊子揭下一块皮料。


洁白的脖颈上无一瑕疵,洁白如玉。


阮平南自幼就习武术,奇门遁甲也略懂一二,没想到这样的破绽,他竟没认出来。


画上新的印记,我把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关入匣子,放置在窗台上。


我回了床上,伸出手轻轻摩挲着他高挺的鼻梁。


若是之前,他一定会笑着抓住我的手,叫我不要再闹。


再就是一个亲吻,亲完后还红着脸不敢看我,非要我一个女眷主动去哄他。


往事翩然而至,我的手也僵在了原地。


而后讪讪收回。


他却在这时抱住了我。


奇迹般的,我没有想推开他,也没再想那些痛苦的事情。


我开始回忆和他的过去。


就算过了很久,也还是记忆犹新。


桃花林里的轻柔细吻,和永守一生的承诺。


只可惜……


“应怜…..”他无意识梦呓一声,我将要触碰他的手也停了下来。


“对不起。”


我骤然清醒,果断收回了手。


阮平南,我不知你来临安有何目的。


但我痛苦经年,你也别想好过。


6


又是缠绵一晚,第二日他不见了踪影。


我起身接了当天的第一个新客,是临安巡抚莫大人。


“莫大人。”


我行了礼,柔柔地坐在他对面,唱起了曲。


我来临安三年都不曾学会吴侬软语,一曲《忆江南》唱得不伦不类,正欲自嘲时,外头脚步声渐进。


我勾唇一笑,放下琵琶道:“客官,可要歇息了?”


“啊?”


莫大人举手护胸,面色骇然。


他还未回话,那房门就被一脚踹开,阮平南就站在门外,一脸阴鸷的看着我们。


而我现在的姿势可算不上雅观。


我拉着莫大人的衣领,正要将香唇送上,脸上还带着一丝惊愕。


“滚开!”


他气势汹汹进来将人提走,认出他之后更是生气。


无他,只因莫大人三年前还是京中的刑官。


“莫旬,你找死!”


莫旬给我递了个眼神,随后笑道:“我出任临安,过来看看故人有何不可?”


“故、人。”


阮平南咬字极重,末了,还不解气一般的踹了墙柱一脚。


莫旬还是不敌阮平南,被他推了出去。


再回头面对我时,我已经百无聊赖撑在案上,把玩着头发。


“应怜,你不要作践自己了,好吗?”


我没理会他这句话,只说:“你赶走了我的恩客,他钱都还没给。”


“我给。”


他慷慨解开荷包,一整个丢了过来,掂了掂分量,大概能买我一个月的歌喉。


“多谢阮将军。”


我对他送了个秋波,魅惑至极。


“不过,这儿可只够买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水莺莺可又是别人的了。”


“无需一月,明日,就明日,你跟我回京城好不好?”


他诚恳求我,而我佯装轻叹,站起来摸摸他的脸。


“若你当时,也这么护着我,那该有多好。


我攀着他的肩膀,亲吻他的眼睛。


别的暂且不说,这么多年来,阮平南的眼睛还是如此清澈。


只可惜……


我转去吻他的唇。


就这一夜,就让我再疯狂这一夜。


明日,我一定会杀了他,为父亲报仇。


预想中的明日复仇并没有到来,因为清晨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我自己梳了妆,推开窗台,并没有最新的消息。


正欲关窗时,我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一柄长剑竟破窗而进,直指我的命门。


是阮平南的佩剑!


我将身一闪,滚去床铺下掏出了一直藏着的匕首。


正要与他鱼死网破之时,房门便又被踹开了。


是阮平南!


“救我!”我惊呼。


“应怜!”


他冲了过来,奇迹般的,那刺客见到他之后竟没破窗而逃,反而是提剑自刎。


是一名死士。


有人买了死士,要我楚应怜的命。


7


“应怜,你没事吧?”


阮平南过来怀抱住我。


看到我手上的刀刃时,他欲言又止。


“你何时学会了用刀刃?”


曾经的楚应怜胆小到连看都不敢看刀光冷刃,现在却敢直接拿他与歹徒对峙。


我脸色一变,把刀刃丢在一旁。


然后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为求自保,不得已而为之。”


阮平南面露怜色,我又接着道:“所以我卖身给了一名侠客一年,他便勤勤恳恳的教了我一年的防身之术。”


阮平南的眼神暗了下来,然后不动声色的要将我抱起来。


“等会,先去处理那个死士。”


我挣扎着下来,与他一同去看那名死士。


黑色的面罩被解开,一个眼熟的印记出现在了他的面罩之内。


是他们阮府的家纹!


偷了阮平南的剑用来杀我,真是居心叵测。


想到这茬,阮平南的脸色也冷了几分。


“阮平南,你家里的人为了杀我,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阮平南竟然没有辩解,只是命人将那死士偷偷处理掉了。


他目光深沉的看着我,道:“我不会再让他们伤你一分一毫。”


如何做到?


一句话哽在我的心口,想了许久,我还是没问出来。


阮平南仔仔细细的帮我擦干净手上的污渍,然后那匕首放在一边。


“你收拾好东西,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去哪?”


“去哪都好,只要不在临安。”


他抿唇,过了一小会又说:“京城也不要回了。”


“我不走。”


我把手抽出来,对着他道:“那把匕首,是我想拿来杀你的。”


“嗯。”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有。”


他轻轻吻了我一下,道:“是我该死。”


8


第二日一早,洗漱时我便听说阮平南在大闹红乐坊。


据说他想为我赎身,但鸨母不肯。


笑话,我是戴罪在身的朝廷重犯,又岂是能随便赎回的?


我放下簪子,叫人去请阮平南来。


“应怜,你醒了?”


他迎了上来,却被我一把躲过。


“阮少爷,你到底何时才能回去呢,别在临安扰人清梦了可好?”


我对他行了礼,把姿态放到最低。


“还有,你来临安可是大开杀戒啊!恩客,刺客你数数你都杀了几个了?人家外面的人都在疯传我身边有个痴情郎呢?”


“那是他们该死……”


阮平南低语。


看来我猜得没错,那位“痴情郎”正是阮将军是也。


在我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里,我“睡”一人,他便杀一人。


然后忍了数日,才敢来与我相见。


“你不像是滥杀无辜的人。”


“可他们碰了你,且平日里,他们还是些无所作为的流氓。”


他抓住我的手,坚定道:“和我回京城吧,我不会再让你受辱了。”


“京中的一切已经打点好,你跟我回去,我们找个无人之地好好生活。”


“你别发疯,我戴罪之身,如何逃脱?”


我语气沉了下来,一脸不悦的看着他。


“我会护你周全!”他又说。


“噗嗤——”


这下我更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阮平南如何护我周全?


杀了他全家?


我波澜不惊,带着扭曲的恨意,说:“那好啊,你帮我报仇,我就跟你走。除非我身上的沉冤昭雪,否则你现在带走我,就是蔑视王法。”


“我来临安,已是犯了王法。”


他自动忽略了前半句的责问。


“哦?”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调任,是他自己跑来的。


“我杀黄员也是犯了王法,应怜,你觉得我还会怕吗?”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当初和我说“圣上之法不可违背”的阮平南,竟也有蔑视王法的一日。


他脸色发白,而我可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我要他痛苦,让他后悔,让他余生遗憾,这才合我的心意。


“你莫非是尝过我的滋味后,便恋恋不舍了吧?”


“在狱中时,判官也是这么想的呢,所以才求情免了我的……”


“你不要说了!”


他看起来像要崩溃,却忍不住要抬手触摸那道印记。


“痛?你别哭啊,都是拜你所赐呢阮少爷。”


我突然就笑得开怀,形若癫狂的抓住他的衣领。


“我们之间早就不可能了,就算我同你回京,你也护不了我,三年前是,现在亦是!当初你置之不理过了,三年了来看我笑话,叫我和你回京,你凭什么?!”


9


三年前,我仍在闺中,为春暖之时的大婚准备嫁衣。


“小桃,记得去告诉二小姐,叫她早点来。”


侍女应了一声,我总觉得心闷,不一会前厅的小厮便急忙忙冲了过来。


“小姐!宫里有令,说咱家王爷意图谋反,大理寺的人已经过来了!”


脑袋一片空白,我下意识的往前厅奔去。


而我见到的,便是摄政王府几十口人被就地诛杀的模样。


那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我没有被杀,坐在囚车里被拉去天牢。


恍惚之间,我好似看到了阮平南。


“平南…阮平南…”


我虚弱地叫他,可他置之不理,冷酷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


倒是他身边的小厮讥讽一笑:“我们少爷的名讳都是你这个阶下囚所能叫的吗?”


“我爹没有造反,阮平南,你看看我…啊。”


任我怎么叫,他都置之不理,到了天牢的时候,他更是只给我留了一个决绝的背影。


一夕之间全都变了。


爱我的父亲被诛杀,我爱的夫郎亲自将我送进了暗无天日的囚笼。


“阮平南,王府书房的暗柜里,有先帝亲赐的免死金牌,你去取来交给圣上,他会放过我爹的。”


虚弱之时,我扯住了他外袍的衣角。


我以为他会回头看我,会像以前一样叫我不用担心。


可下一秒他却把我踢开。


不给我任何求救的机会。


往事便是如此。


所以现在阮平南还能厚着脸皮来找我,也是巨景奇观。


我曾经还想过要和他一起死,可当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不应该了。


将他慢慢的折磨,由身到心,这才有趣。


“我和你,一定会不死不休。”


我放开手,直视着他。


他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紧紧的抱着我,想要把我揉进身体。


“纵你恨我,我也甘之如饴。”


10


又是一个清早,我在睡梦中醒来。


被褥已经凉了,应当是走了很久。


我想起他说的,叫我等他。


虽有些怀疑,但我还是慢条斯理的收拾起了东西。


回京是我的夙愿,我知道他能助我回京。


故而与他重逢的第一晚,我便给自己下了药,献身于他。


我了解阮平南,他的责任心极强。


得到我之后,定会更加卖力的助我回京。


但我不会轻易的跟他走。


他爱我,我便以我与其他男人的事诛他的心。


他要我跟他走,我就必须做足了姿态。


这样,他才会觉得这样的结果来之不易。


没想到有一天鸨母教给我的驭人之术,还能用在我与他身上。


我在房中等了许久,阮平南都没由来。


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我出了院门,却见鸨母一脸严肃地等着我。


“怎么了?”


鸨母指了指外面,严肃道:“京城那边,来人了。”


跪在大堂的时候我还有些懵,直到莫旬唤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楚小姐,摄政王谋逆一事已经平反,陛下已昭告天下,让臣等接您回京。”


平反的消息来得太突然,我的一切计谋都还没有上演,为何就…


我突然想到来去匆匆的阮平南,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便问道:“阮平南一家呢?”


莫旬在人前敬答道:“阮将军一家皆已押入天牢,只不过阮少爷仍未有踪迹,朝廷正在加大追捕力度,定能将其缉拿归案。”


11


眉心猛跳,不妙之感愈演愈烈,过了好一会之后才不确定问道:“此事是如何平反的?”


莫旬一脸为难,思索一会后回答:“臣,不知。”


既不知,那我便不问了。


我与莫旬暗中往来书信三年,朝堂之事几乎都逃不过我的眼。


只不过这次的平反来得太密,将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结果总是好的。


没再管阮平南的行踪,当日我便坐上了马车归京。


一路上,有关阮平南的通缉令不绝如缕。


而在半个月后,莫旬终于打探到了消息。


“小姐,据说是阮少爷寻到了证据,原来想谋反的是阮将军!证据秘密交由陛下之后便自己偷跑来了临安,陛下查出有意谋反之人是阮将军,现下寻不到人,这才震怒。”


“还有一事……”


莫旬这下是真的难以启齿了。


“说。”


他清了清嗓子,道:“现在京中都在传,阮少爷对楚姑娘真是一往情深啊,当初摄政王府风云巨变时求天求地求神佛求圣上,这才为您换来一线生机。”


我皱了眉,又听他说道:“这京中人还说啊,三年前阮大少押你去天牢的时候,阮少爷还曾去劫车,最后被阮将军打了个半死呢!”


我一把将莫旬拉了过来,让他再重复一遍。


“诶诶诶你别激动啊!都说了是传言,是传言!”


“传…言?”


我失了力,整个人靠在马车软垫上。


12


脑子里一片混沌,三年前我分明也见过阮平南,他何时去做了这些事我又怎么布置?


这谣言偏偏在我回去之后再传,又是何居心?


“莫旬你是在开玩笑吧?我被免了死罪难道不是因为你?!”


“啊?”


莫旬激动道:“当时的我哪有那么大权力,我都已经找到替你假死的人了,没想到你就被赦免了。”


若是如此,那传言是真的?


是阮平南救了我?


心中的信念骤然崩塌,我想起在囚笼之时看到的背影。


在回忆的长河之中,我终于想起了那个背影。


那背影比阮平南高壮了一些,我还以为我匍匐在地看谁都这样。


可我从没想过,那个人极有可能不是阮平南!


原来…竟是这样吗?


马车走了二十几日,车辇才终于到达京城。


听说陛下已经给我销了奴籍,恢复了我的封地和身份。


但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满脑子都想着那个消失的人。


阮平南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但若他回到京城,等待他的或许只有死路一条。


从前我恨了他那么久,现在得知真相之后,却也觉得他罪不至死。


然而命运没有眷顾我,在我恢复身份的第一日,就听莫旬来报,说:“阮少爷已经归京,已经押入天牢,不日之后便发落。”


13


心里的那把剑又悬了起来,我搞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明明大逆不道的检举了他的家人,却在事发之前来到临安找我,只为过那短短的三天。


现在明明能有走的机会,他却自己回来了。


我将手帕放好,转身去了天牢。


他相比于半月前,身形消瘦了许多,整个人躺在干枯草垛上,看不清模样。


“阮平南。”


我叫他,他才不情不愿的转了回来。


他现在这样像个乞丐,和我之前比有之过而不及。


“我现在很邋遢,你不要看我。”


他枯发覆面,声音沧桑了好几岁。


可曾经,我也像他一般在这苟延残喘啊。


“你这样做,值得吗?”


我蹲下来问他。


他的脸隐藏在草堆之后,过了许久才闷闷出声:“挺值的。”


“你们家倒是出了个深明大义的人。”我衷赞道,却忍不住心酸。


我又问他:“做了这么多,为何不告诉我?”


“从前是没机会说,到临安见到你之后,是没有脸再说。”


“我在暗处窥探了你三日,看到他们进入你房里,我恨不得马上就冲进去杀了他们。”


“可某一次,我又看到了倚在窗口的你,那样清澈那样美丽,我不想让你见血腥。”


阮平南忏悔着过去,但说到这事的时候,手中还是紧紧攥着稻草。


看来是真的很生气。


“你知道我为何过了好几天才知道你来了临安吗?”


我问他,他痴痴摇头。


“还不是因为,你把我的探子们都杀了。”


我语气平淡,他手中的稻草却被放开了。


下一秒,阮平南挣扎而起。


“我没有什么恩客,从头至尾,只有你一个人。”


14


阮平南眼里雾气氤氲。


我居高临下看着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阮平南说,当初将军府出事的时候他也懵了神,但他父亲早就料到他要坏事,便将他锁了起来。


后来他拼死逃出要去劫狱,我却已经入了天牢,他只能去宫门前求陛下宽恕。


阮将军自是觉得他丢人,命人打了他一顿,但他仍旧要爬回去,跪求天子。


最后虽然得偿所愿了,身体却也留下了病根。


在牢中之时,他父亲故意派他来监督我行刑。


他能做的,也只有偷偷将脸上的刺字转移到我脖颈。


他在府中养了一年,这才有所好转,最后好不容易收集完了证据,便不远万里,要去见我最后一面。


“这是我们家欠你的,也是我欠你的。”


他声音已经有些哽咽,问我:“原谅我,好不好?”


我久久未能平静,回神之后又问他:“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他似没想到我会这么问,顿了一下才回道:“苟延残喘罢了。”


“怪不得。”


怪不得就算与他行事,他的身子也冰得彻底。


我一脸复杂看着他,说:“我会求陛下放过你。”


他摇摇头:“不必,我或许,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在我临终前,只想获得你的原谅。”


“不行。”


我摇摇头,冷冷的看着他。


“自己怕见不到我最后一面,无法解释前尘,就命人去散播旧事,现下城中人都知道我与你的事,我以后没法再觅夫郎了,你更是罪加一等。”


他眸光熄灭,我却道:“不过…你救了我,作为回报,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不是楚应怜。”


他瞳孔微缩,我给他下了最后的通牒。


“楚应怜三年前死在了临安,我是他的同胞妹妹,楚应欢。”


15


二十年前,摄政王府诞生了一对双生子。


王妃因生产殒命,王爷听信了谗言,说是双生子克母,必须得送走一个,才能解局。


我自是被送走的那一个。


但父亲也没有苛待我,他每年都会带姐姐来城郊找我。


而姐姐总爱和我说她和阮平南之间的事情。


这件事只有摄政王府的人知道,所以东窗事发之后,我并没有受到牵连。


反而是想偷偷潜入城中救人之时,遇到了有人正在寻和姐姐长得像的女子。


我主动站到了莫旬面前,做好了替姐姐去死的准备。


可没过两天,就听说姐姐被轻判了。


我劫后余生,一路跟着姐姐来到了临安。


可是一直被娇养着的姐姐怎么受得了在大雪天一路南下?


从大雪皑皑的京城出发,走到临安时,已经春雪初融。


在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行将就木。


我在房子里陪了她好几天,她同我说了很多很多。


摄政王府是怎么倒的,阮将军是如何陷害我们家的,阮平南又是如何负了她的……


说到最后,她已经泪流满面。


就这样,她死在了临安城的冬日,而我成了楚应怜。


“我姐姐已经死了,所以,我没有办法替她回答你。”


“呵……”


他喉头发出轻笑,一句话未说出来,口中便吐出乌黑血液。


16


我冷眼看着,又当着他的面撕下了侧颈的伪装。


“姐姐侧颈的疤痕早就已经溃烂了,发炎了,所以她能撑到临安,已是不易。”


“阮平南,你确实该死。”


他终于真正的抬起了头,露出一张脏兮兮的面孔,要将我看得清清楚楚。


“应欢是吗?”


他表情有些复杂,估计也想不到,事情能发展成这个地步。


“可真是….命运弄人啊。”


过了许久之后,他释然一笑,“在临安时,我们也算做了夫妻,我罪孽深重,死后应当也见不到你姐姐了,若有机会,替我说声对不起。”


“我已经没有办法补偿你了,希望今后,你年年欢愉。”


鲜血从他嘴角缓缓流下,我瞪大的双眼,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不由自主的滴在冰冷地板上。


“别哭,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们。”


语毕,他合上沉重的眼皮,身子一倒,永远长眠在了腥臭的稻草堆中。


踏出天牢的那一刻,天空又飘起了雪。


手中的血迹沾了满手,那抹红越看越广,像置身于血海。


我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这场雪下得紧,将我身后的爱恨尽数藏住。


三年前,“楚应怜”死于京城大雪。


三年后,我的爱人阮平南,也死在了那场大雪中。


对,我爱阮平南。


这是我的秘密,可是姐姐在时,我从来没有觊觎过他。


可我会悄悄的看他,即使他从来不知道姐姐还有我这个妹妹。


我也还有很多事没告诉他,例如那名死士是我叫人伪装的,目的就是为了挑拨他和家里的关系。


我也没有告诉他,是我派人追杀他,想把他逼到天涯海角,最好不要再回来。


可是我没想到,就算如此,他还是要回来自投罗网。


17


我又往前走了几步,踩出一个一个雪洞。


蓦然想起我与他之间最后一件事。


年少时期我们曾见过的,可惜他将我认错了。


那是一个雪日,我偷偷跑到了摄政王府,还摔了一跤。


是比我高了一个头的阮平南将我扶起来,牵我进去。


“应怜,你走路小心点,不要再摔了。”


我没敢解释我不是应怜,因为父亲说过,在外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又说:“诶!你看,我们一起淋了雪,一起白了头!”


我羞怯的丢下他就跑,任由他在后面叫我。


再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姐姐口中对他的描述,更是多了起来。


他们之间的每一个细节,我都了如指掌。


所以在临安时,便有了诛心的用处。


漫天白雪皑皑,我一步一步走回了王府。


阮平南,下辈子不要再认错了哦。


阮平南,我们明明一起淋过雪。


阮平南,我爱你。


18


一场旧事落下帷幕。


京中待了不到一月,我便自动请旨回了临安。


在临安,我才能不做楚应怜。


回临安前,我还曾回过京郊我曾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


父亲在这亲自教我学武术,而姐姐总在这里怀春。


说马上就十八岁了,把我接回王府之后,就带我去看她的如意郎君。


忆起往事,我扯唇一笑。


其实我也不过是个卑劣之人,借着复仇的幌子,偷我和阮平南的爱情。


推开门后,久不住人的桌上却放了一封信。


我狐疑着打开,上面是阮平南的绝笔书。


他说他看过了姐姐的坟茔,还在上面放了一朵花。


原来,临终前他就知道了我是楚应欢。


我抹去泪痕,余下的一滴和纸上的相交。


再也忍不了这焦灼的空气,我推门而出,永远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到临安后,我虽已贵为郡主,但我最爱去的还是红乐坊。


又是一个朦胧雨夜,我想起数月前和阮平南在这里缠绵的模样。


我与他在临安做了三日夫妻。


那三日,是我偷来的。


我暖了壶茶,汤婆子被我置于腹前取暖。


微隆的腹部抵着桌案,我又往后坐了一点。


这里不会再有传递的情报,不会再有算计,不会有假意。


只有我,有宝宝。


我枕着春雨睡去,做了一场隔世经年的梦。


在梦里,留下来的是我,与他相爱的也是我,相伴一生的也是我。


浮沉夜雨解人意,万事都归一梦了。


番外


阮平南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时候,才意识到不对劲。


如这伙人要杀他,便早就动手了,又怎么给他那么多次死里逃生的机会。


他夜里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情报,京中的事成了,他要去渡口接应。


可没想到,就这样被莫名奇妙的追杀了。


“是应怜派你们来的吗?”


阮平南问。


“你别管谁派我们来的,你只需要滚得越远越好。”


“那便是了。”


阮平南也不是傻子,他霎时就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楚应怜”一直在和莫旬传递消息的事情他也知道,若是莫旬要帮她,那找人追杀也不是难事。


想清楚之后,阮平南又气又觉得幸运。


气是因为应怜逼他走,幸运是应怜心里还有他。


于是他用尽全力,从刺客手里逃脱了,从东南沿海一带一路直上。


原本,他只是想静悄悄的回京,再挑个时间告诉楚应怜他没死。


可是在临安城郊的一处小山坡里,他看到了一个坟茔。


上面写着楚应怜的名字。


可笑,如果这儿躺着的是楚应怜,那京中的那个又是谁呢?


他并没有在意,却在走近的时候看到了墓碑下的小字。


妹楚应欢立。


阮平南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比如之前楚应怜和小桃讨论过“二小姐”,而阮平南当时以为是旁支的人。


现在看来,绝不会那么简单。


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北上了。


一路上,他想了很多。


比如“楚应怜”学会了用刀刃。


比如“楚应怜”明明之前羞怯到不行,现在却敢拉着他主动献身。


只是他被愧疚蒙蔽了双眼,以为这些都是楚应怜受苦之后才变成了这样。


当站在京郊楚应欢曾生活过的院子里时,阮平南才真正相信。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总之他还是觉得自己该死。


阮平南觉得,无论那人是姐姐还是妹妹,都不会放过他。


于是他在房子里留个一封信,如果不幸他在回京路上死了,她也还能看得到。


行笔至终,阮平南无端的流下一滴眼泪。


那抹泪痕留在了纸上,晕开了最后一句话。


上面笔锋轻勾,是一句:“恕我深罪,来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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