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陈松涛约上周悠悠去那位学生家中辅导。陈松涛开了一辆黑色的大众辉腾，虽然低调，悠悠也看得出价格不菲。陈松涛载着悠悠驶向九龙坡西部的铜罐驿镇。

去之前，陈松涛简单介绍了此行的目的。他义务辅导了一个有美术天赋的少年明明，准备去参加青少年泥塑创意大赛。明明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家中只有他和弟弟亮亮。明明带着亮亮在田间地头玩耍，跟其他农家孩子一样，喜欢玩儿泥巴。

明明的手很巧，用泥巴捏出来的人物、动物活灵活现。

在学校举办的工艺美术比赛上，美术老师发现了明明的天赋，带着他去找非遗传承人学习。那位非遗传承人倾囊相授，教给明明很多传统泥塑的技法。那位非遗传承人的泥塑很有特色，几乎都是反映农作场景，比如放牛羊、修水车、栽秧子、打谷子之类的。

陈松涛看过明明之前的作品，他的技法纯熟，全然不像十多岁的中学生。但是他没有打开视野，审美能力和创造能力比较欠缺，做不出很漂亮、很有新意的作品。

周悠悠说：“明白，你想给明明的作品注入灵魂。”

“高手！一下子就说中要害了。”陈松涛夸赞道。

周悠悠钦佩地说：“没想到，你对一个义务辅导的少年，倾注那么大的心力去帮助。”

“是不是觉得我的形象高大啦？所以，你拜师是拜对了。”陈松涛笑道：“其实，我也不全是为了帮助明明。”

车子穿过中梁山华福隧道，四周的景色由都市变成了乡村。

陈松涛问：“悠悠，你平时到这边来得多么？”

“不多。我比较宅，周末就去逛会儿街，或者去江边喝喝茶。很少到这边来。”

陈松涛说：“我来过几次了。中梁山将九龙坡划分为东城和西城。西边发展要缓慢一些，有很多像明明、亮亮那样的留守儿童。他们的父母都是农民，在家陪孩子就赚不了多少钱，出门打工又陪不了孩子。如果他们可以有一技傍身，就能掌握市场竞争力，就近工作挣钱。”

“所以，你是想以明明参加泥塑比赛为突破点，让村民依靠泥塑实现致富？”周悠悠大概猜出了他的意思。

“虽然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是一个值得尝试的想法。”陈松涛的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陈松涛继续侃侃而谈：“传统的泥塑，除了反映农耕的作品，用以售卖的主要有民间传说里的脸谱和泥人。要想泥塑拥有更加旺盛的生命力，就要将泥塑变成受现代人欢迎的产品，融入到老百姓的生活中。”

“说得好！是不是可以延伸到餐具、茶具、玩具的制作上？”周悠悠也开始了畅想。

“没错，不过暂时别考虑这些。我们最紧迫的，是辅导亮亮参赛。”

车子停在村庄一家农户门口，陈松涛敲门，开门的是亮亮。

“陈老师好！”亮亮很活泼，围着陈松涛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陈松涛问：“亮亮，你哥哥呢？”

“在里边做泥人。”

明明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少年，有一股安静内敛的气质。陈松涛要求明明把最近的作品拿出来看看。明明拿了几件植物、器物作品，大小、形状、色泽各不一样。又拿了几件动物作品。看得出来，动物作品做得更成熟，花费的心思更多。

“看得出来，你最喜欢动物。你知道老师为什么要求你各种类型的泥塑都练习吗？”陈松涛耐心讲解：“就拿写作文来说吧，有的学生喜欢写记叙文，有的小学生喜欢写议论文，有的学生喜欢写说明文。但是大家都不知道会出哪种题目，就得每种类型的文章都练习一点。”

“我明白了，每一种类型的作品我都要勤加练习。”

陈松涛拿出几本书：“这是跟工艺美术相关的书籍，其中有专门讲泥塑的章节，我们对照你的作品来看看。”陈松涛帮助明明仔细分析，还能优化哪些细节。

“陈老师每次来，都给哥哥带书，我就没有。”亮亮气呼呼地嘟着小嘴。

“怎么会忘记亮亮呢，这是亮亮的礼物。”周悠悠庆幸事先打听过，明明有个同样喜欢玩泥巴的弟弟。她给亮亮拿了一盒橡皮泥：“你先把橡皮泥玩好了，用橡皮泥捏出漂亮的小泥人，再跟你哥哥看书、学习泥塑。

亮亮很开心：“周老师最好啦。”

周悠悠跟亮亮一起搓了会儿橡皮泥，随意地问他：“亮亮，你爸爸妈妈是在哪里上班啊？”亮亮说是在广东。

“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亮亮有些失落。

周悠悠又问：“那你们平时在哪里吃饭呢？”

亮亮说：“哥哥在家的时候，就是哥哥给我做饭。哥哥不在家的时候，我去隔壁大伯家搭伙。”

周悠悠看了一下房间四周。虽然只是两个小男孩在家，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周悠悠心中的同情转为了钦佩。

亮亮跟周悠悠东扯西拉聊了一会儿，悄悄把周悠悠拉到一旁，说：“周老师我跟你说，哥哥现在晚上都不睡觉的。”

“为什么？”

“因为哥哥说时间不够啦，他要好好练习，准备比赛。”

周悠悠看了看明明，他的确神情憔悴，强打着精神。

从铜罐驿回去的路上，周悠悠问陈松涛：“你觉得，亮亮今天的表现如何呢？”

“不好。这孩子，据说每天都在勤加练习，效果却不是很好。不仅仅是创意和视野的问题。他的技法是强项，都在退步。”陈松涛说。

周悠悠说：“我今天问了亮亮。明明的心理压力很大，担心准备比赛的时间不够了，得不了奖。所以他晚上都不睡觉，要么练习做泥塑，要么在看相关的书籍。这样下去，恐怕身体会出问题。”

陈松涛说：“看得出来，明明那孩子平时不怎么说话，但是心里面很要强。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啊！我们得想想办法。”

周悠悠问陈松涛：“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还要继续给他辅导吗？”

“要啊，继续扩大他的视野，锻炼他的创意。让他尝试制作一些模式的东西，比如说轮船、飞机，甚至做跟科幻题材相关的一些东西。我们都不知道会出什么题目，多做一些准备，有备无患。”陈松涛的思路条理清晰。

“可是，只有一星期就比赛了，时间上会不会来不及？”周悠悠说出心中的担忧：“而且，明明似乎并不适应目前的训练方法。”

陈松涛想了想：“没错，时间是有点紧张，效果也不大好。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周悠悠说：“我觉得，最好就是让他制作自己最熟悉的、最有感情的东西，而且是从他自己的视角看出去的东西。”

“他自己的视角？”陈松涛颇为不解。

“每个人的视角都是不一样的。比如同样是生活在农村的人，下地干农活的农夫与在家做饭的妻子，对农耕题材的理解不一样。比如同样是住在城里的人，外卖员眼中的城市和小卖部老板眼中的城市，也是不一样的。所以我觉得，对于创意工作来讲，事物本身固然重要，如何看待它们、怎样重新创造它们更重要。”周悠悠解释了一通。

陈松涛若有所思：“但是，作品并不是给自己一个人看的。往小了说，是要给评委看的。往大了说，是要给许许多多观众看的。”

周悠悠说：“我觉得，不要低估评委和观众的审美力和共情能力，能触动我们的，也能触动他们。多问问自己，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么？最喜欢的是什么？最难忘的是什么？最期待的是什么？最遗憾的是什么？”

“我觉得，你说得有些道理，不妨一试。”陈松涛略一思索：“接下来，我就把明明交给你了。怎么辅导他，都由你来决定。”

“好。”周悠悠立即给兄弟俩打了个电话，督促他们调整好作息，按时休息，过两天接他们到城里来玩。

在城里玩的这一天，时间过得特别快。晚上，周悠悠带他们看夜景，吃夜市，憧憬未来。吹着江风，明明紧张的情绪缓解了许多。

周悠悠问明明：“如果你得奖了，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带着弟弟去广东看爸爸妈妈。”

“那如果你以后赚很多的钱，你最想做什么？”

“给妈妈换一副好的假肢，让她像正常人一样走路。”

周悠悠倒满了饮料，与明明和亮亮干杯，预祝梦想成真。

一星期后，青少年泥塑创意大赛正式举行。

这次的题目很特别，是一段漫画视频。几只小球在天平两段来回滚动，天平晃晃悠悠，努力保持着平衡。

孩子们思考之后，开始创作。评委们现场打分，选出十个入围作品。再让这些入围作品的作者上台阐释。

孩子们的作品几乎都体现了“平衡”这一主题。

第一个上台的孩子，讲述了生态平衡理念。他的泥塑作品，主体是地球。地球上放着一根跷跷板，一边是濒危物种，另一边是破坏环境的人类。小作者说，想用他的作品给人类警示，提醒人们尊重生态平衡，爱惜世间万物。

第二个上台的，是个女生。她作品的主体，是一位中年职场女士。女士抱着一大摞文件和电脑，肩膀上吊着奶瓶，背上趴着孩子。女生说，

这个作品意在提醒人们多体谅身边的女士，尤其是连轴转的职场妈妈，很难做好工作与生活的平衡。

第三个上台的，就是明明。他作品的背景是农村，春天的田埂上。一头大水牛正慢悠悠地从田埂上走过。大水牛驮着两个男孩子。走在前面的，是一位中年男子。他牵着放牛的绳子，背着一个中年女子。那女子的裤管空荡荡的。

明明说：“这四人一牛，就是我们全家。爸爸背着妈妈，我和弟弟坐在水牛背上。我们家不富裕，妈妈还是残疾人。但是我们家很温馨，大家互相体谅，从不争吵。”

“其实，我对家人很愧疚。”明明看向窗外，眼里闪烁着泪花。

“有一次，爸爸妈妈从外地打了短工，回来过年。邻居小朋友有个遥控车，想借过来玩，他妈妈却怕我给他弄坏了。妈妈担心我受委屈，就去镇上给我买遥控车。镇上没有，她就骑着摩托车去城里给我买。回来的时候，妈妈出了车祸，腿没了，我的遥控车还完好无损。”明明声音哽咽了：“我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就想快点长大，快点赚钱，给妈妈换一副好点的假肢。”

明明的讲述令人感动，台下有抽泣的声音。他动情地说：“最后，我想为大家朗诵一遍莫怀戚先生写的《散步》，祝愿大家都能拥有平凡简单的幸福。”

“我们在田野散步：我，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和儿子。

……母亲要走大路，大路平顺；我的儿子要走小路，小路有意思。不过，一切都取决于我。我的母亲老了，她早已习惯听从她强壮的儿子；我的儿子还小，他还习惯听从他高大的父亲；妻子呢， 在外面，她总是听我的。一霎时我感到了责任的重大，就像民族领袖在严重关头时那样。我想找一个两全的办法，找不出；我想拆散一家人，分成两路，各得其所，终不愿意。我决定委屈儿子，因为我伴同他的时日还长。我说：‘走大路。’ 

但是母亲摸摸孙儿的小脑瓜，变了主意：‘还是走小路吧。’她的眼随小路望去：那里有金色的菜花，两行整齐的桑树，尽头一口水波粼粼的鱼塘。‘我走不过去的地方，你就背着我。’母亲对我说。

这样，我们在阳光下，向着那菜花、桑树和鱼塘走去。到了一处，我蹲下来，背起了母亲，妻子也蹲下来，背起了儿子。我的母亲虽然高大，然而很瘦，自然不算重；儿子虽然很胖，毕竟幼小，自然也轻。但我和妻子都是慢慢地，稳稳地，走得很仔细，好像我背上的同她背上的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

结果出来，明明得了二等奖。周悠悠也因此得到了“优秀指导老师”荣誉称号。

陈松涛十分惊喜：“周悠悠，你行啊，实至名归！”

“你看了全过程的，我们也是取了一点巧，煽了一些情的。”周悠悠说：“不过，这一切，都是以硬实力为基础的。”

“你很厉害。你知道明明擅长农耕题材，就将泥塑的主体选为大水牛，以其他的人物作为陪衬和点缀，这是扬长避短。之后的阐释，娓娓道来，以真情打动人。”陈松涛真诚地说：“你这种方法，确实比我的方式见效快得多。”

周悠悠说：“那是因为，我跟明明一样，没有受过多少正规的美术训练。我跟他说了，要想有长期、持续的进步，还是得向你学习。”

陈松涛听了十分受用，对周悠悠说：“周悠悠，你是一个既有小聪明，又懂大智慧的女人。”

周悠悠想，这样互相吹捧，果然令人舒爽。为了维持住良好互动关系，周悠悠说出了明明兄弟俩的邀请。他们为了感谢陈松涛和周悠悠的指导，请两位老师到家吃饭，顺便摘点柑橘回来。

陈松涛一拍脑门：“对呀，我都快忘了，柑橘成熟的季节到了。不过，我们不必去吃那两个孩子的饭，自己去摘果子就行。”

周悠悠暗喜，两人行才好呢，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