喃喃春风吹樱花，萋萋芳草落天涯。樱花树下樱花马，樱花马，玻璃马，我的马，爷爷的马。

我此生最爱的是马，爷爷也是。

小时候曾跟随爷爷在“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乡村“风流”过一段童年，虽然短暂，但我可以确凿地肯定那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回忆，宛如划过黑夜的流星——转瞬即逝，却拥有刻骨铭心的美丽。

爷爷家曾养过一匹白马，他整天都待在马房里——所谓马房，不过是在猪圈旁砌了一个棚，一个不成气候的水桶，一个不成气候的食槽和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构成的一幅不成气候的画。我也不知道这简陋的木头里有什么乐趣，只见爷爷乐呵呵地进去，又乐呵呵地出来。这一乐呵呵啊，就乐呵呵了十几年。

印象中，爷爷养的马确凿很标致，如雪一般的皮毛，鬃毛被梳得又顺又细，我极喜欢把小脸埋在这里面，闻着它身上淡淡的马的臭臭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味道竟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可能是我前世今生和马有着无法分切的缘分吧。忽地想起来，我好像喜欢在外面森林里疯累了就回到爷爷的木屋子里，爷爷总会在门外头摆上一把竹躺椅，坐在上面扇着扇子等我回来。我依偎在爷爷身上，缠着他讲他的马儿——樱花的故事。爷爷也喜欢讲樱花的故事：“小沫啊，你知道这匹马怎么来的吗？这匹马是我从东家刘屠夫那儿救下来，当时它好小好小，就那样被拴着，身上全是被皮鞭抽出来的血痕啊。它黑溜溜的眼睛就那么盯着我，就那么一直盯着我，我也看着它的眼睛，我觉得我该救它，可我一狠心，不看它走了——爷爷家当时穷啊，穷得饭都吃不饱，叮当响。你是不能理解的。我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跑回它身旁。噗通一下就跪下下来了。它的眼睛太像了！太像了，太像了啊·····”

“像什么？”

爷爷只摇摇头：“不能告诉你，我的小沫。后来，我砸锅卖铁，甚至卖掉了自己的过冬用的袄子，才换回樱花回来的啊。我当时心一横，冬要是过不去，就一家人一起死，这样，我的债也清了啊······”

爷爷的仿佛在想一些很苦又不能说的事，我从他的怀里探出头看他，那时我似乎可以懂得一些爷爷脸上那些岁月的伤疤，可以懂他的难受，但我不懂他的苦——一个人的苦必然得自己承担，自己一边品味，一边被它折磨。苦，是谁也无法分担的。

“后来，我们一家还是挺过来了。现在一想幸亏那时救了它。难过去的时候挺一挺还得过，再救樱花，也不过是苦一苦还得接着过？是不是？是不是？“

爷爷说着抱着我的双臂像是逗我玩一样抖了抖我，我只是闭着双眼，流着口水睡着了。“呵呵，我家小沫有福气，将来不用受爷爷受过的苦啊。不用受爷爷受过的苦啊······”

我感觉到，有两滴不知饱含了多少未知的情绪的浑浊的热泪从上一代人的眼里，滴在了下一代人的心里，又滴到下一代的下一代人的脸上。

在我被爸爸妈妈接回长沙之前，曾经生了一场病，如今只记得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身体烫得吓人，眼皮都没有力气抬一下了，爷爷和奶奶抱着我，一边抖我一边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可惜我听不清，只见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浓雾，把无助的我淹没了——我昏倒了。我昏倒时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骑着樱花，载着我，我们向着要落下的夕阳飞快地跑着，爷爷在马背上，白发一根根迅速变成乌黑的黑发，我闭着眼大声喊着：“爷爷！爷爷！您的头发！”爷爷回过头来，显然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他也大声喊着：“小沫，不要怕！以后你骑着这匹白马，向着太阳跑去，时间就会往回流了！”

我昏迷了几天，当我醒来时却已经在长沙的家了。爸爸妈妈趴在我的床边，见我醒来了，立刻激动地抱着我：“你醒了，沫儿，你终于醒了！”我一脸茫然：“爷爷呢？奶奶呢？马呢？”妈妈脸上立刻燃起了一片怒色：“马！马！马！就是那匹马把你害成那样！以后不要想见到它了，还有你的爷爷！”“你骗人!我记得是樱花驼我去医院的！我记得我记得的！”妈妈甩给了我一个赤红的巴掌，然后就冲出了房间，把门摔得很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掉到冰冷的地上破碎了一般，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像断了线的珍珠。我两只手抹呀抹，却怎么也擦不完······

命运真是万般捉弄人，最喜欢最珍惜的也是最容易被人破坏的。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再次见到爷爷是在他临终时，我没有听到他留的最后一句话，却得到了他一生疼爱的两样物品之一——一个指头大小的玻璃马。而爷爷疼爱的另一样——白马樱花，被爷爷的大儿子卖给了东村的刘屠夫，看着大人冷漠甚至有些庆幸的表情，我想只有我一个人意识到：“物从哪里来，就从哪里回；情从何处生，就从何处止，像一个圆，一个无从把握的圆。而爸爸，伯伯，妈妈，姑姑·····他们从来没进入过这个圆，这个圆圈起的，是最不可思议的，上一代人和下一代的下一代人。这是这个圆的幸福，也是悲凉。”那个爷爷生活的木屋子也被他们拆了，现在建了一栋小洋房在那儿，说是给爷爷儿子的儿子结婚用的，我见过，没有那个充满故事的小木屋好看，没有白马樱花好看，也没有爷爷好看——这不过是一堆砖罢了；我和爷爷抓螃蟹的小溪也被填成菜田……故土不再是故土，我眼里再也闪烁不了故乡的星星。

故乡不再是故乡，可故乡的土埋葬着我的音容笑貌；小楼不再是小楼，可我的故事沉落在屋子灰尘的角落。我依恋的是什么？也许是那一缕气息？也许是那一刻时间？也许是那一幅景象？也许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美丽的故乡，像一匹无法追上的白驹，我也曾抱着星星火火的希望，在黑夜里追寻它的脚步。时间和现实终究是无情的，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回忆……